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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强、郭武: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道教根柢——李丰楙著《从圣教到道教马华社会的节俗、信仰与文化》述评    2020年3月31日 中国宗教学术网

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也曾远播海外很多国家。对于海外道教的研究,学界曾取得过一些成果,如民国傅勤家著《中国道教史》即有“道教之流传海外”一章,专门介绍道教在新罗、日本、真腊的流传情况,朝鲜学者李能和也于1933年撰成过《朝鲜道教史》。1949年以后,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亦曾关注道教在海外传播情况,而陈耀庭著《道教在海外》、孙亦平著《东亚道教研究》与宇汝松著《道教南传越南研究》则属有关海外道教研究的专门著作。然而,有关道教在马来西亚传播情况的研究著作,却一直付之阙如。近期,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原研究员、台湾政治大学名誉讲座教授李丰楙先生出版的《从圣教到道教:马华社会的节俗、信仰与文化》(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8)一书,则通过对大量的宗教经典和历史文献进行分析,并结合广泛的田野调查资料,在宏观世界史、海洋交通史的视角下,深入考察了马来西亚华人的宗教信仰状况,揭示了马华社会节俗、信仰与文化之道教根柢,填补了有关道教在马来西亚传播的研究空白。

 

《从圣教到道教:马华社会的节俗、信仰与文化》一书分圣教的发现”“南土的下巡”“理念的移植”“联合的艺术四个部分,以专题研究的方式,对马来西亚华人宗教的自觉意识被唤醒及其从圣教到道教之进程进行了深入剖析。在第一部分圣教的发现中,作者通过对义山搬迁事件和宗祠祖先祭祀的分析,指出:马来西亚华人复合儒、释、道三教的圣教既是文化传统,也是宗教意识;义山搬迁问题本来只是标榜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后来却觉醒到这其实也是宗教问题,而存在于马华社会日常生活中的祖德、祠祭等传统信仰形式,本质上也表明马华社会存在广泛而模糊的宗教意识。在第二部分“南土的下巡”中,作者对蕴含道教特质的“王爷信仰”和“九皇信仰”在马来西亚的多重面相进行了分析,揭示了两者在不同时空下的“本相”和“变相”,进而指出了二者在马华社会的“在地化”(本国化、本土化、土著化)特色。在第三部分理念的移植中,作者通过对马华社会仙师爷信仰和祀天祀地的考察,指出移民通过仿效王化和神道理念的运用,并进行与时俱变、因地制宜的选择,使得马华宗教呈献出具有新意的南土在地风格,而这种理念的移植蕴含了斯土斯神神道实践的两种特性,这既彰显了移民的矛盾心理,同时也复合了两个信仰实体,使华人宗教感“被唤醒”。在第四部分“联合的艺术”中,作者以“中元普度”和“功德”为专题,分析指出中元法会的目的是联合华教、华族,法会中的“功德”其实也是“一种隐藏的宗教意识”,马华社会中节俗信仰的“复合”图景,以及“宗教地图=文化地图方言群跨越现象,背后的动力就是华族被唤醒的宗教意识。作者还指出:马来西亚道教总会的成立并使用道教一词,表明马华宗教人士的宗教自觉意识已然被唤醒,不再处于模糊隐喻的阶段,而是认定道教才有资格作为以教之名,从而使得隐藏在马华节俗、信仰和文化的道教根柢得以全面彰显;这种被彻底唤醒的道教归宗的宗教自觉意识,使得马华社会真正实现了从圣教道教的转变。

 

《从圣教到道教:马华社会的节俗、信仰与文化》一书是李丰楙先生积十余年搜集文献与田野调查之功,运用其渊博的道教文化知识进行分析讨论而成就的一部著作,不仅资料丰富、论说精到、见解深入,且其剖析马来西亚华人宗教的自觉意识被唤醒之进程的方式也颇有特色。作者在铺陈翔实资料的基础上,通过对一系列概念、环节的讨论,表达了他对于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从圣教走向道教的理解和认识。略述如下。

 

1.以教之名教节一体

 

“以教之名”是该书讨论的重要切入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即:圣教之名和以道教之名。圣教道教,是马华社会百余年宗教史上两个里程碑,作者从这两个关键时间点切入,将马华宗教在这个期间段的变化分析得一清二楚。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变化并非历史发展的前后衍变,而是表示马来西亚华人宗教认识的自觉意识的关键阶段。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到了这一点,如言:“从圣教到道教的关系,并非是历史发展的前后衍变,而是在两个关键的时间点提出后,各自具有里程碑的价值及意义,方便切入观察其间的变化”(6);“从圣教到道教,其象征意义较大,而非历史前后衍变的事实,代表当前的宗教意识被唤醒,才能在诸宗教的竞争压力下,表示华人宗教的自觉意识”(498)

 

这种宗教认识的自觉意识之所以能“被唤醒”,有三方面原因:一是义山搬迁等事件的政治刺激;二是友族友教友节的教节一体的宗教文化刺激;三是马华社会可被视为圣教的宗祠、神祠本身具有传统的神道成分,其虽是以公司形式组织,文化形式也屡经变化,但其传统神道的本相依然不失。与此同时,马华宗教认识的自觉意识觉醒过程也可体现在三个方面:(1)马来西亚华人对宗教属性(文化识别)的模糊化认识(义山事件)激发的宗教意识宗教认识(道教为宗)的明晰化;(2)儒释道复合图像的圣教”→马来西亚建国后神庙宗教属性的模糊归属→道教标识的归宗联合;(3)马华宗教人士政治表达的含蓄辞格道教的正名运动归宗道教中国。而这种以教之名的现象,正表明马华社会的宗教意识是被唤醒的。

 

“教节一体”则是该书研究的焦点。作者在书中并非只是从宗教文化史的理论上探讨,而是选取了义山搬迁事件、马六甲和槟城的公司祠堂、王爷信仰和九皇信仰、福德文化节、中元法会、仙师爷、大公伯等一些实例来检验马华社会的“教节一体化”。作者以“教节一体”为焦点进行研究,其目的是要省思马华的节俗是否可以归属宗教?这一思考虽无定论,但是其书中却有一个明确的观念,即道教的理念,实践于节俗,如作者在考察马华社会居家营造法式时就认为:华人之家延续了道教仪式中通天达地的小宇宙模型。其言:“马华社会居家营造法式,坚持一核心理念:在此一宇宙中天人交通。在新地上并非复制闽粤的营造法式,而是既传承又创新一种新模型。具体而微地延续了古老的小宇宙模型,即道教仪式中所谓的通天达地。从这一宗教视角观察,华人之家相较于友族,同样也有种族的宗教标志,此即多元化种族、宗教的文化识别。在南土上所需要满足的,既有基本的生存寻求,也要坚持其‘宜家宜居’的居安感,这样的文化心理只能见诸马国,故华人之家即华族的理念实践。”(393)

 

在马华宗教意识是“被唤醒”的观念下理解“教节一体”,还必须注意一点,即:马华社会教节一体有一个由潜性(隐性)”显性的过程。为了深刻揭示这一变化过程,及弄清马华社会教节一体的意义,作者采取了比较视角,以台港澳地区作为对照,从融合为一的现状辨明细节。之所以选择台港澳为比照对象,是因为作者认为马来西亚和台湾一样,是华人宗教的试验场,都存在对教、节关系的模糊认识,同时知识阶层的认知总是文化大于宗教,而忽略了现实生活中信仰和文化间存在兼容性。马华社会与台港澳在教节一体上表现得不一样的是:一方面马华社会的教节一体呈献出显性化,而台港澳则表现为隐性特征;另一方面马华社会的教节一体在友教的刺激下,更有新意,呈献多面变相特征,如书中言:“佛、道及传统信仰者既多参加节庆活动,其中存在着信仰层面,在台湾及港澳地区演变为非日常性狂欢;而马华社会所面对的社会情境,则是友族、友教、友节的教节一体,即如伊斯兰教有明确的节日。其实将节俗视同为文本,在多元宗教的文化语境中即会产生新意,这就是马华与台湾的差异。”(3)作者还指出,目前马华社会的教节一体化仍是一个进行时而非定式,随着马来西亚社会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其后续的发展动态依然值得进一步关注、考察和研究。

 

2.本相变相常与非常

 

“本相变相”与“常与非常”这两组概念,实际是该书对马来西亚华人宗教“在地化”研究的理论切入点。其所关注的是,华人宗教在马来西亚的“变”与“不变”,以及如何“变”、变通的活力是什么等问题。也即是要弄清楚从“圣教”到“道教”这一历史进程中,马华社会节俗、信仰和文化所发生的“新意”。而这种“新意”,就是将“神道理念(本相)”移植到马来西亚的在地化(变相)”特色。如作者言:“华人节庆在大马的衍变形势,既能因应时势而与时俱变,在建国后进入关键阶段,其核心部分基本不变,既有三教、尤多道教教义的支持,在仪式细节的可变部分,则因应环境所需而逐渐变化。同时节庆的变与不变,乃遵循着一定的历史轨迹,会适时展现其变通的活力,这种力量并非来自知识精英,而是宗教界相互学习的模仿结果,关键在宗教意识被唤醒后,就会持续发展为在地化特色。”(8)

 

在对马华社会诸神信仰的“本相”与“变相”研究上,该书选取了具有浓郁道教色彩的两个例证:王爷信仰与九皇信仰。作者以马来西亚建国为时间节点,通过对历史渊源的追溯和对当代马来西亚宗教社会处境的分析,对于马华神衹多面性,给予本相与变相的理论诠释,同时还通过对王爷信仰和九皇信仰进行比较研究,窥探出马华社会九皇信仰的新意。作者认为无论是王爷信仰还是九皇信仰,其本相都是马来西亚华人借用神道设教的宣示和教化。王爷信仰中从王醮清醮的一字之变,所体现的正是王爷信仰在马华社会的新变相,反映出马来西亚华人对于“以道教之名”宗教感的觉醒和对道教的新需求。而九皇信仰则在马华社会发生了三次创造性转化,即“变相”:首先是马来西亚建国前九皇星君所呈现的王爷化性格”;其次是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的会党文化的变相”;最后是建国后宗教复归宗教,复原九皇信仰的本相,重新以神道形式凝聚力量。作者认为,王爷信仰和九皇信仰在马华社会虽有诸多变相,但其道教根柢是一直存在的,只不过在各变相阶段呈献出隐性显性的差别;也正是这种差别,说明马来西亚华人的以道教之名的宗教意识是被唤醒的。

 

“常与非常”也是该书研究马华宗教的本土理论切入点。作者在以往研究道教文化和台湾宗教上,就已经使用该理论。该书以“常与非常的转换机制”考察马来西亚改造成功的九皇节,认为:“九皇斋会就是一种神道的文化机制,并非只有在制度化宗教定义下开斋节,华人在集体的游戏意愿下创造了我族我教的开斋节。”(272)马华社会的九皇节是教节一体的表现形式,其节俗信仰中蕴含着中国传统神道观念的宗教理念。而九皇信仰在马来西亚快速的普遍化,则是华人被唤醒宗教意识的表现,传达了马来西亚华族对我族我节我教的愿望。

 

3.神道为体理念为用

 

作者以《从圣教到道教》为书名,其所强调的是该书的一个核心观点,即:马来西亚华人的宗教意识是被唤醒的。这是一个受外部刺激的历史进程,但同时也是马来西亚华人的集体行动,其行动背后则始终存在着一种支持力量,那就是汉语文化语境下的神道。作者认为神道宗教一词更贴近华人社会的日用行事,如其在对仙师爷信仰的考察中指出:仙师爷信仰的实践经验,就是一种神道为体,理念为用的表现。其言:“仙师爷信仰形成及其衍变,都在实践神道的两种特性,在形式上仿效王化,乃因去国万里反而坚持天朝想象,其中所反映的正是移民的离散处境:既脱离王法又仿效王化,这样的理解并非封建意识的遗毒,而是彰显其矛盾心理的表现,这种表现仍异于台港澳的边缘化处境,乃是当时移民海外者的独特经验。……在这些表面的行动背后,其实始终存在着一种支持的力量,在汉文化语境中只有神道观念最方便使用,较诸日译再转中译的宗教观念,比较贴近华人社会的日用行事,在仙师爷信仰的实践经验中,可谓神道为体理念为用。”(325)

 

同时,书中通过对节俗信仰中的理念移植进行考察,对于马华社会的祀天之“南天理念”、祀地之“斯土斯神”理念和“神道理念”下的华人之家进行了“在地化”的分析,作者认为这些理念均以“神道为体”,其神道实践形式虽往往被称为“华人宗教”或民间信仰,但实际上蕴含着丰富的道教资源,其神道理念的来源也更多地在于道教,其“根柢”在道教,如马华社会的居家营造法式就是道教“通天达地”理念之实践。但毕竟移民进入马来西亚后要在变幻的时空中,不断面对新的人文环境和政治氛围,因而“理念的移植”也因应环境的变化。这种“因应”便成为了一种促使马华信仰“在地化”的动力,也才使得华族的“神道理念”能够最终在马来西亚实现移植,并落地生根,最后还开枝散叶,这也使得马华宗教在马国的神道实践上出现诸多“变相”。然而,“神道为体”的“本相”却从未失去,如“礼意”“神道”“宗教精神”等“本相”未曾发生变化。从作者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在马华社会的节俗、信仰和文化中潜藏着丰厚的道教资源,“道教的理念”实践于节俗之中,而随着马来西亚建国后华人“道教意识”的“被唤醒”,尤其是“道教归宗”意识的觉醒和道教归信制度的确立,使得马华社会节俗、信仰和文化的“道教根柢”终于由“隐性”转化为“显性”。

 

总之,李丰楙先生著《从圣教到道教:马华社会的节俗、信仰与文化》一书,通过圣教道教两个关键时间点,深刻揭示了马来西亚华人宗教意识,尤其是道教意识的觉醒过程,并在这一过程中分析了在不同历史时空、不同地理和人文环境下马华宗教的本相变相,充分考察了中国传统神道理念在移植马来西亚后的在地化特色,让世人看到了马华移民的生存境况和文化识别的宗教归属。该书还在马华宗教意识是被唤醒的”这一观念下,通过“教节一体化”考察了马华社会中节俗、信仰和文化中的道教资源,为读者清晰地展示了马来西亚华人是如何在外部政治刺激、宗教刺激和内部自身努力下做到“归宗道教中国”的。其研究填补了有关道教在马来西亚传播的研究空白,对于我们认识道教在东南亚国家的传播情况有着很大的帮助,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作者:王家强,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博士研究生;郭武,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期刊:《世界宗教研究》2019年第5

 

(编辑:许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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