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民间曲调《五更词》为研究中心，探讨其与佛教、道教以及明清民间宗教实践的关联。本文以为，明清黄天道继承了唐代道教钟吕派以及金元道教全真道的内丹修持传统，以《五更词》曲艺的形式，传扬内丹炼养的思想与实践。明清民间宗教宝卷中层见叠出的《五更词》,蕴涵着丰富的道教内丹修炼思想，揭示出民间宝卷与道教之间的密切关系。由此又可证，道教实为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

关键词：五更词；宝卷；黄天道；民间宗教

作者：李志鸿，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道家与道教文化研究中心秘书长。

基金项目：此文为笔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项目“道教与民间宝卷研究”(19VJX135)的阶段性成果。

《五更词》,是一种民间小调，广泛流传于民间社会。“五更”,是古人夜晚记时的方法，将一夜划分为五个时段：甲、乙、丙、丁、戊，称为五更或五夜、五鼓。[1]早在汉魏时代就已出现，以“五更”为序的歌唱随之亦在民间出现，在底层社会形成庞大的“五更”调系统。[2]从音乐的角度来看，五更调，“讲的是音乐即歌词的曲调，而五更词的调子并不一致，且有借用别的曲调来演唱五更词的现象”,又可知，“哭五更”仅是五更词的一种，有相当多的五更词并无“哭”的内容。[3]所以，以“五更词”来统称五更体词曲似乎比较合适。五更词，名目繁多，有《哭五更》《五更哭》《五更调》《五更月》《五更鼓》《五更眠》《闹五更》《五更香》《五更鸟》《五更盘道》《叹五更》《盼五更》《黑五更》等等。[4]从歌辞体式而言，五更词属于定格联章体，歌辞一般是五段相连，从一更到五更递转相唱。[5]

《五更词》屡见于明清民间宝卷中。宝卷，是由唐、五代变文、讲经文演变而成的一种传播宗教的艺术形式，是独立于佛教《大藏经》、道教《道藏》之外的另一中国本土宗教的经典。[6]据统计，国内外公私收藏的宝卷约计有1500余种，5000余种版本。[7]民间宝卷与中国民间信仰、佛教、道教、宗教音乐、宗教图像、民间文学等研究关系重大，值得不同学科学者进行深入研究。

黄天道，又称皇天道、黄天教，明朝嘉靖年间，北直隶人李宾(道号普明)新创教门，与弘阳教成为明清时期华北影响重大的民间教派。[8]黄天道内传有“九经八书”之经典，包括《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普静如来钥匙宝卷》《太阴生光普照了义宝卷》《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神归一宝卷》《普静如来钥匙真经宝忏》等。近年来，学术界又发掘出众多黄天道珍贵经卷，成为深入研究民间宗教历史与宗教实践的重要资料。[9]本文以民间宗教黄天道以及其他民间宗教教派宝卷中所记载的五更词为中心，试图对宝卷中的内丹修持思想，宝卷与道教的关系，民间歌谣对宝卷传播的推动等方面进行探析。

一、明清以前佛道二教之《五更词》

目前所知，南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五首为最早以“五更”定格的联章体歌辞，然而，《五更转》曲调的出现则可能更早。[10]唐代，“五更”联章体集中出现在敦煌曲子辞以及晚唐五代词作之中。[11]金元时代，五更词广泛出现于道教全真派王重阳、马丹阳等人的词作中。明清以来，五更词在民间社会持续流传。[12]

从历史上来看，佛教最早运用了五更体形式，用之于弘教。南朝傅翕，即傅大士作《五章词》,率先将“五更”与佛教修行相互结合，《五章词》题为“尔时大士语诸弟子，昼夜思维，观察自心，生而不生、灭而不灭、止息攀缘、人法相寂是为解脱，乃作五章词”,其文曰：“一更始，擎香佛龛里。敬礼无上尊，心心已无已。二更至，跏趺静禅思。通达无彼我，真如一不二。三更中，观法空不空。无起无生灭，体一真如同。四更前，观法缘无缘。真如四句绝，百非宁复煎。五更初，稽首礼如如。归依无新故，不实亦不虚。”[13]唐代，在敦煌歌辞之中，有不少佛教“五更”,分别是《五更转·南宗赞》《五更转·南宗定邪正》《五更转·无相》《五更转·太子入山修道赞》《五更转·太子成佛》《五更转兼十二时·维摩话疾》《五更转·警世》等。[14]

唐代道士吕洞宾，有《梧桐树》《步步高》,皆为五更形式。金元全真宗师王重阳《行香子》《五更出舍郎》《五更令》《川拔棹》《无调名》等，马丹阳祖师则有《挂金索》《两只雁儿》《五更寄赵居士》《五更寄赵居士又五更》等。[15]其中，吕洞宾《梧桐树》其文曰：

一更里，调神气，意马心猿尽拘击。莫放闲游戏，昏昏默默炼胎息。开却开门地户闭，果然通玄理。二更里，传宇宙，一点灵光渐通透。虎龙初交严，抵备三尸莫教走。慧剑空中报冤雠，斩却群魔首。三更里，一阳动，金鼎熬煎玉炉烹，炼就真铅汞，匠手凿开玉莲蓬。两道霞光照崐顶，万颗珍珠迸。四更里，云收徹，海底星龟弄明月，处处琼花结。火候抽添按时节，子午氤氲降红屑。猛把天机泄。五更里，朦胧定，心养浩月一轮镜，照破贪嗔病。这回须要鬼神惊，只要真清为真静，功满朝上圣。[16]

“一更里，调神气，意马心猿尽拘击”,显然着眼于精神气的调息，即后面所云“昏昏默默炼胎息”。此后“三更里，一阳动，金鼎熬煎玉炉烹”,意谓：要在三更之时掌握阳气动跃的气机，默默运转，以期待“炼就真铅汞”。而“四更里，云收徹，海底星龟弄明月，处处琼花结”,明显是结丹的隐喻，时到四更，按时节，而明丹道修持火候抽添之理，水火既济，以成阳丹。全真祖师王重阳亦继承了吕洞宾祖师的丹道理路，其《五更令》也渗透着丹道修持的表述：“一更初，鼓声傻。槌槌要，敲著心猿意马。细细而，击动铮铮，使俱齐擒下。万象森罗空里挂，泼焰焰神辉，惺惺洒洒。明光射入宝瓶宫，早儿娇女姹。二更分，鼓声按。匀匀打，自然虎龙交换。精气神，各住丹房，也并无错乱。撞透重楼知片段。这玉液琼浆，往来浇灌。便须教溉出黄芽，渐生来好看。三更端，鼓声正。冬冬响，韵音转令鸣莹。其中便聒现灵根，会通贤道圣。慢慢来回游捷径，传银箭这番，穿成雅令。用亲镝镝上红心，现清清静静。四更高，鼓声锐。忽然间，振动天花偏坠。前面却有个真人，戴星冠月帔。得此妙玄成吉利。望北斗杓星，西南正指。看看底剔绽琼花，做祥祥瑞瑞。五更终，鼓声闲，被那人，攂动做成颠倒。金盘内托出神珠，放霞光万道，窈窈冥冥真个好。从此复通他，当初至宝。如今却归去何方?住十洲三岛。”[17]文中所言“心猿意马”、“各住丹房”、“玉液琼浆”、“黄芽”等，都是道教丹道修炼词汇，从一更而至五更终了，循序渐进，调养精气神，为的是最终的修丹大成，即“金盘内托出神珠”。马丹阳《挂金索》,其文曰：

一更里，端坐慢慢调龙虎。运转三关，透入泥丸去。龙蟠金鼎，虎遶黄庭户。这些儿工夫，等闲休分付。二更里，二点阴阳真炁妙。上下三关，休教差错了。姹女婴儿，两个都放娇。金公黄婆，自然匹配了。三更里，明月正把乾坤照。吓得邪魔，千里不见了。退尽阴兵，不用刀圭妙。海底龟蛇，自然相盘绕。四更里，无事好把真经看。句句幽玄，说道教修炼。不用水火，不用柴和炭。炼就灵丹，万两金不换。五更里，天晓架上金鸡叫。有个忙儿，拍手呵呵笑。放饱牛儿，快活睡一觉。行满功成，自有丹书诏![18]

显然，以上“调龙虎”“转三关”“透泥丸”等皆为丹道修持的关隘，反观全真宗师的诗词，其间道教炼养的逻辑豁然开朗。道教炼丹术源远流长，丹法分内外，外丹派以鼎炉锻炼药物，认为服食药物，便能长生久视。内丹派则以人为鼎炉，神气合一，结成圣胎，即金丹，认为是成仙之途。内丹道来自远古的服气、胎息、守一、存思之法，《老子》一书已有了明确的精、气、神的炼养思想，《庄子》则谈及引导、守一、坐忘之术。汉代魏伯阳《周易参同契》,魏晋之《黄庭经》等已有成体系的内修内养的理论和实践，为隋、唐、两宋内丹道的兴起与鼎盛奠定了基础。[19]唐末五代、北宋，内丹派承前代仙法，大家辈出，丹法臻于极致。唐、五代汉钟离，吕纯阳著书立说，阐发其详，其后张伯瑞的《悟真篇》,石杏林的《还源篇》,薛道光之《复命篇》,陈泥丸之《翠虚篇》,张三丰的《玄谭全集》,乃至明中叶无名氏之《性命圭旨》等等，成就了内丹道之鼎盛，其影响弥漫整个社会，并达数百年之久，上影响至道教哲学，下影响至各类民间教派。以明清黄天道为例，黄天道现存的众多宝卷，常言修炼内丹以冀长生之宗旨。[20]

二、黄天道宝卷中的《五更词》

黄天道教主李宾，道号普明。李宾参师访友，求道数十年，嘉靖三十二年(1553)“遇明师”,吐经说法，弘道传徒，倡立黄天道。[21]李宾曾在直隶宣化、山西大同一带传教，后来又回到直隶万全卫的碧天寺内讲经说法，死后也葬于寺内，其妻死后与李宾合葬一塔，称明光塔。从此，碧天寺成为黄天教圣地，200余年香火不绝。[22]普明、普光死后，普净、普照、普静、普贤、普慧继承了创教人的宗旨，在华北一带影响巨大。普明、普光、普净、普照和普贤，合称五位“佛祖”。黄天道宝卷所载“五更词”多处。万历二十七年刊本《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上卷《释迦牟尼如来分第一》“金字经”:

一更里，念佛下功禅，清净法身透长安。自然全，昆仑山下认亲娘，朝圆祖，尾闾关下上升天。二更里，安然自在行，夹脊双关透玄空。遇真灵，照得恒沙彻底清。玄妙意，人人不识在一身寻。三更里，夜半正天心，都斗官中现光明。照四生，无秋无夏亦无冬，常春景，遇天彻地昼夜明。四更里，乐陶陶，任意游，五明官内照玄楼。自抽头，银河一股往下流，真玄妙，土釜黄庭性命投。五更里，双林龙虎交，万法归一一性包。水火交，昆仑山下发灵苗，无生有，三千年后遇一遭。[23]

此外，《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下卷《宝华游步如来分第三十四》“五更禅”,[24]以及《太阴生光普照了义宝卷》上卷《龟蛇盘绕分第八》“一封书后带耍孩儿”皆载《五更词》。[25]

翻检明清时期民间宗教宝卷，《五更词》可谓是屡见不鲜，涉及黄天道、还源教、圆顿教、西大乘教等。在以上教派宝卷中，五更词题名不一，其中以《哭五更》为题者为最常见。此外，或曰《金字经》,或曰《挂金锁》《五更挂金锁》,或曰《五更禅》《彻夜禅》,或曰《五更浪淘沙》《圆满五更红绣鞋》《一封书》。题名不一，显示出《五更词》演唱曲调的多样化。从音乐史的角度看，演唱《五更词》的“五更调”调子并不一致，且常有借用别的曲调来演唱五更词的现象。[26]同时，虽然众多的题名称为“哭五更”,但是“哭五更”仅是五更词的一种，众多《五更词》并无“哭”的内容。[27]

值得注意的是，在民间社会，民众往往佛道不分，《五更词》的叙述中往往称曰：“五更禅定一步功”,或者“吾到一更里，去参禅”,“五更禅定，一步修行”,在底层社会看来，佛教的禅定与道教的内丹修持“一体同观”,皆为信众借以修真炼性，脱离生死病痛之大道。

三、黄天道与内丹修持

清初文人颜元曾指黄天道为“仙佛参杂之教也”,又云“似仙家吐纳采炼之术，却又说受胎为目连僧，口中念佛”。[29]究其实，黄天道可谓是佛道相融，以道为尊的教门。教义深受宋、元、明道教内丹派及符箓派影响，以修炼成仙为宗旨。

黄天道创教经书《普明无为了义宝卷》第一分开宗明义，告诫门徒：“修行人，要知你，生来死去，依时取，合四相，昼夜功行。运周天，转真经，无有隔碍，功圆满，心花观，朗耀无穷。坎离交，性命合，同为一体。古天真，本无二，一性圆明。”[30]此段经告诉修行人，要依子、丑、寅、卯时辰，昼夜加功精进。“取坎填离”,或称“坎离交媾”,“心肾相交”,取坎卦中之阳，补离卦中之阴，回归先天，此堪为丹道至要秘诀。张伯瑞《悟真篇》云：“取将坎位中心实，点化离中腹内阴”,性命归复本位，而混于太极，达于道体。黄天教修炼之术亦不脱此窠臼，故李宾云：“性命合，水火交，坎离颠倒，现出他，牟尼宝，丈六金身”。[31]在黄天道看来，牟尼宝即是金丹，金丹练就即现出“丈六金身”,超出生死。

修炼内丹成为消除人世苦难的妙药，底层民众甚至把普明、普光比作亿化诸神，开天立极的太阳、月亮，日日叩首，奉普明为太阳，其妻普光为太阴，焚香祈祷。[32]清初问世的《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神归一宝卷》认为“日为父，月为母，乾天阳，坤地土，凡圣根源宗和祖。”[33]普明夫妇死后，葬地立塔十三层，号“日月塔”或“明光塔”。随着日久年深，一种修炼的内容，逐渐演化成修炼兼崇拜教主的仪式。据颜元记载，从明代起黄天道就“唤日光叫爷爷，月亮叫奶奶”,“每日三次参拜”[34]。到清中叶，直隶总督史贻直的奏折中记载，黄天道“以每日三次朝日叩头，名三时香；又越五日，将行道之事默祷天地，谓之五后愿”[35]。梁景之教授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华北地区黄天道庙宇壁画中，存有《参禅入定运出阳神》壁画，显然，此图即为讲述黄天道教主李宾内丹修持之主题。[36]

图1黄天道参禅入定运出阳神图[40]

据梁景之教授研究，此图教主普明祖手捧经卷，盘腿而坐，头顶发出一缕白色毫光，化作一僧，坐于莲台之上。此图描绘出空灵寂静、元神出窍的画面，堪为内丹修持之完美流露。[37]马西沙先生指出，黄天道此类修行内容在道教中亦可找出根据。早期道教便主张服气、宝精，炼养精气神。由服气，逐渐导引出服太阳、太阴、中和之气，以增寿考。两宋时期的道教天心正法派，以存思日、月、星三光为其信仰的核心，其存思术的展开以“三光之说”为其理论之基石。[38]清代，华北地区盛行的八卦教，长期流传《五更词》:“一更里，上蒲团，把六门紧闭关，低头就把五圣现，运周天，展黄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39]我们已知，明代黄天道宝卷之中的《五更词》已有众多描绘夜间修行的内容。八卦教的五更词继承了黄天道的修炼宗旨，又添加了本教门特有的“五圣”崇拜的内容。明清时期，广大民间宗教教徒每日对着太阳“两手抱胸，合眼趺坐”,口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真言”八十一遍，名为“抱功”。[41]可以说，道教的内丹术将改造人体功能的物质因素与精神因素结合起来，解决了广大民众的生老病死苦等人生问题，赢得了底层群众的广泛信仰。

四、从宝卷看黄天道与道教之关系

道教与民间宗教关系密切，东汉之五斗米道、太平道无疑都是民间道教。魏晋南北朝，道教在教义、仪式、教阶等方面经过改造、发展而系统化，上清派、灵宝派等出现，道教成为正统宗教。唐、宋时代，道教鼎盛一时，真正发挥了正统宗教的功能。宋元时代，道教内丹道已全面取代外丹道，其中混元、全真、净明乃至讲究符箓的正一道及其衍生支派也加进了炼养的内容。明清时代的黄天道、三一教、长生教、闻香教、圆顿教、一炷香教、八卦教、青莲教、金丹道、刘门教等民间教派都与内丹道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42]

北宋时期，道教出现“混元”一派。北宋亡而金兴，对道教加以控制，明昌二年(1191)当局“禁以太一、混元、受箓私建庵室者”。[43]元初，耶律楚材崇佛斥道，指出：“全真、大道、混元、太一、三张左道之术，老氏之邪也。”[44]毫无疑问，由民间而正统的全真、大道、太一、混元等新道教教派与底层社会关联甚深。明代韩太湖所创立的弘阳教，有着典型的外佛内道的多神崇拜的倾向。在众多的神祇中，弘阳教最崇拜的有三位尊神：混元老祖、无生老母、飘高祖师。混元老祖不仅是道的化身，天地的创造者，东土众生的祖根，而且是天宫众神、地狱阎罗的主宰者。与弘阳教一致，黄天道亦为一佛教相融，以道为尊的民间教派。梁景之教授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一题名《玉敕封镇北天教主》的黄天道壁画，画面中教主普明跪拜于地，朝拜玉帝，玉帝衮服冕冠，敕封普明为“镇北天教主”。 

图2 玉敕封镇北天教主图[45]

玉皇大帝是道教至高神明，深受广大民众信奉，“镇北天教主”即镇守北天之教主，道教称天有三十二层天，天外称无极界，天内称太极天，太极天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天，中为玉皇大帝所居，北为紫薇大帝所居。[46]此外，黄天道宝卷《虎眼禅师传留唱经》载曰：“普祖乃北鄙农人，参师访友，明修暗炼，悟道成真，性入紫府，蒙玉清敕封，号曰普明虎眼禅师，设立黄天圣道。”[47]“镇北天教主”与“普明虎眼禅师”,唯“普明虎眼禅师”这一法号与黄天道创立有直接关联，且与黄天道历史相始终，以上两称号皆源于“玉清敕封”,显示出黄天道创教过程中与道教有着某种重要关联。[48]除此之外，黄天道多部宝卷提及“全真道”,或曰“全真大道”,《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开经偈部分记载：“普明如来者，无为了义也。普贤全真大道，千圣不闻，万祖非说，今遇古佛慈悲，指透真天大道。”[49]《开经偈》部分又云：“普贤大道开全真，妙传般若了义经。非在念虑求假相，跳出三千六百门。”[50]同卷《宝火如来分第七》云：“普贤菩萨全真道，二九童颜不老年。古佛留下三乘教，超生了死总收元。”[51]同卷《清净如来分第十四》云：“今遇若一真僧，说破虚空全真大道。”[52]同卷《财功德如来分第二十六》云：“三千位佛祖称扬全真道，九十二亿六万祖都赴仙乡。受天福，千万亿劫，才是他圆满道场。”[53]类似内容全卷层出不穷，而以第三十六分最为明晰：“皇极古佛本是圣人转化，全真大道乃是在家菩萨，悟道成真。在家菩萨智非常，闹市丛中作道场。都依普贤全真道，大男小女赴仙乡。”[54]

虽然，并不能指明全真道与黄天道教派传承的直接证据，尤其是我们也未曾发现黄天道传承全真道字派谱系的线索，但是，道教与黄天道的深厚关联还是可以确认的，黄天道对道教内丹修持的重视更是显而易见。由此推广开来，我们发现，明清民间教派与道教皆互动频繁，或操练道教斋醮仪式，或躬行内丹炼养、祝由针灸医药之术，甚至如弘阳教、一炷香教者，还直接以“道人”自居。刊印于清康熙癸亥(二十二年，1683年),流传于华北地区的《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系清代郭祥瑞所传民间教派经卷，该经卷“财神传道品第十八”还将财神塑造为修炼丹道有成者，化为仙长，点化信徒修炼丹道。[55]将财神描写成道教内丹修炼的高道尚属仅见。[56]明代嘉靖年间李奉真祖师创“太上门”,该教传行《太上玄宗科仪》《盘古帝君开辟立世万代相传宝卷》等宝卷，该卷宣称李奉真祖师“得遇长春丘祖，授以修炼之法”,有“中兴道教之祖”之称，为老子化身，被尊为“后天老子”。[57]李奉真祖师得遇邱长春祖师丹道真传，显系伪托，然而其所修炼之法为“三花聚顶，五炁朝元”,则为道教内丹无疑。[58]

五、结语

至此，我们可以说，作为民间歌谣的《五更词》,发源甚早，汉魏时代即已出现。伴随着《五更词》的出现，以“五更”为序的歌唱亦出现于底层社会，民众中形成了庞大的“五更”曲调系统。作为音乐形式的“五更调”,调式不一，且时有借用别的曲调来演唱五更词的现象。五更调调式的多样化，直接促成了多种《五更词》题名的出现，诸如《哭五更》《金字经》《挂金锁》《五更挂金锁》《五更禅》《彻夜禅》《五更浪淘沙》《圆满五更红绣鞋》《一封书》等等，不一而足。

当我们以《五更词》为研究中心，来探讨《五更词》与佛教、道教以及明清民间宗教实践的关联时，我们发现：从宗教实践角度来看，佛教较早使用《五更词》来传教。唐代道教以及金元时期的道教继之而起，运用《五更词》来弘传道教内丹炼养术。迨至明清，民间宗教教派继承了唐代以及金元道教全真道的内丹修持传统，以《五更词》曲艺的形式，传扬内丹炼养的思想与实践，其中以黄天道为巨。可以说，明清民间宗教宝卷中层见叠出的《五更词》,蕴涵着丰富的道教内丹修炼思想，也让后人看到了民间宝卷与道教之间的密切关系。

通过对黄天道以及诸多明清民间宝卷中所记载的《五更词》的分析，我们可以知晓，道教作为中国本土的宗教，其神明信仰、丹道修持等已经渗透进明清以来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民众信仰不可缺失的部分。作为中国本土宗教的道教，可谓是合道家哲学与斋醮仪式、内丹炼养、医药针灸等技术为一炉，中国道教虽无严密的组织制度，但是却扎根于民众之日常，恰如空气与水，百姓不可一日无他。

[1]于东新、葛超:《“五更转”源流演变及其意义刍论》,《中国韵文学刊》2012年第2期。

[2][5]武君、李晓琴:《二人台与中国古代“五更”联章体》,《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3]高启安:《流传在甘肃的“五更词”研究》,《敦煌研究》1997年第2期。

[4]冯丹阳:《五更调歌(乐)系传播的历史脉络》,《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

[6]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一辑)第1册“前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

[7]车锡伦:《中国宝卷总目》,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

[8]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08-369页;梁景之:《图像与历史:华北民间宗教调查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

[9]参见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一、二、三辑;梁景之:《图像与历史:华北民间宗教调查研究》;曹新宇主编《民间私藏明清秘密社会史料撷珍》,博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宋军:《新发现黄天道宝卷经眼录》,载《台湾宗教研究通讯》第六期第137-156页,兰台出版社,2003年。

[10][11][12][15]武君、李晓琴:《二人台与中国古代“五更”联章体》,《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13]于东新、葛超:《“五更转”源流演变及其意义刍论》,《中国韵文学刊》2012年第2期。

[14]唐俊珊:《“五更调”研究——以明清民歌时调为中心》,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14-16页。

[16]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等编著《全唐五代词》,中华书局,1999年,第1313页。

[17]王重阳著,白如祥辑校《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第127页。

[18]马钰著,赵卫东辑校《马钰集》,齐鲁书社,2005年,第311页。

[19]张广保:《唐宋内丹道教》,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32-49、185-193页;戈国龙:《道教内丹学溯源》,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年,第94-109页。

[20]马西沙:《中国民间宗教简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4页。

[21]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第308-369页。关于黄天道创教历史的最新研究可参看梁景之:《图像与历史:华北民间宗教调查研究》,第73-86页。

[22]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第308-369页。

[23]《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第一分,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娥·斯·司徒洛娃译、注、序,附索引,莫斯科:东方出版社,1977年,第28-30页。

[24]《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下卷,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娥·斯·司徒洛娃译、注、序、附索引,第208-210页。

[25]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一辑第四册第435-437页。

[26][27]高启安:《流传在甘肃的“五更词”研究》,《敦煌研究》1997年第2期。

[28]原卷无此题,据前文内容:“昼夜参禅觅来踪,三魂不见痛伤情。七魄何日赴生死,三魂七魄哭五更”可知,此唱词为“哭五更”。

[29]颜元:《四存编·存人编》卷三。

[30]《普明无为了义宝卷·释迦牟尼如来分第一》,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24-30页。

[31]《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旃檀功德如来分第十九》,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118-123页。

[32]马西沙:《中国民间宗教简史》第264页。

[33]《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佛归一宝卷》之《混源歌》,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一辑第五册第170-171页。

[34]颜元:《四存编·存人编》卷二。

[35]《军机处录副奏折》,乾隆八年四月初九日署直隶总督史贻直奏折。

[36][37]梁景之:《图像与历史:华北民间宗教调查研究》,第126页。

[38]刘仲宇:《存想简论——道教思维神秘性的初步探讨》,《上海教育学院学报》1994年第3期;刘仲宇《道教法术》,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李志鸿:《道教天心正法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

[39]《朱批奏折》,嘉庆二十三年一月十三日山东巡抚陈予奏折,附《五更词》歌诀。

[40]此图为梁景之教授惠赐,特此致谢。

[41]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第1276页。

[42]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序言”。

[43]《金史·章宗本纪》。

[44](元)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卷八。

[45]此图为梁景之教授惠赐,特此致谢。

[46][48]梁景之:《图像与历史:华北民间宗教调查研究》第77-79页。

[47]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一辑第四册第474-475页。

[49]《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开经偈》,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12-13页。

[50]同上,第15-16页。

[51]《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宝火如来分第七》,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娥·斯·司徒洛娃译、注、序、附索引《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56-57页。

[52]《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清净如来分第十四》,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95页。

[53]《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财功德如来分第二十六》,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娥·斯·司徒洛娃译、注、序、附索引《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157页。

[54]《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普明无为了义如来分第三十六》,参见苏联科学院历史部东方学研究所编《东方古代文献丛书·第五十六种》第221-223页。

[55]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二辑)第十四册第326-328页。

[56]李志鸿:《财神信仰与中国民间宝卷》,《宗教学研究》2019年第4期。

[57]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二辑)第16册第661页。

[58]李志鸿:《太上老君信仰与明清民间宝卷》,《世界宗教研究》2021年第3期。

（来源：《世界宗教研究》2023年第6期，该编辑部已授权转载）

（编辑：许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