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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燕、张总:《出相地狱还报经》与盘瑶《十王科》考论

撰稿: 编辑:许津然 来源:2023年8月11日 中国宗教学术网 时间:2023-08-11

内容提要:十王信仰与佛道及民间宗教关系密切,深度混融普及于丧葬文化。由经本依据发展出十王画塑,结合仪轨法事,普遍流行于社会各界与诸族民众。瑶族接受道教并结合自身传统,形成独特宗教文化习俗,国际学界已有很多成果。本文因见到广西盘瑶《斋经·十王科》与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出相地狱还报经》内容相符,其间还有佛道《十王还报妙经》与《十王还报谈经》相连,而《出相经》画作与瑶族十王画也有对应。因撰此文考论其经科与画作之关联。

 

关键词:地狱还报十王还报妙经谈经十王画

 

作者简介:张小燕,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张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佛教最重要的中土撰述、疑伪经之一《十王经》晚唐成立以来,影响迅速扩大并流传,其特色在于道教与民间信仰等等中形成了扩渗的十王类经典,有些是仪轨文本、有些称为宝卷,有些属于道藏之外的道教经典,甚至达于一些少数民族宗教习俗之中。其总体情况十分庞杂,但有一些如《地狱还报经》类经本,属鲜明之例,可以说明其中较为典型的情况。

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16068号《佛说出相还报地狱经》,就是一件从《十王经》衍生出、可实用的经本。虽然称经,实际上是藏外佛典的再衍生之本。其构成是以鬼门关与地狱等配十王,每王处以两首七言赞句宣辅,言罪人魂识从望乡台经奈河桥而入地狱经诸王,后有龙口吐六道四生与目连救母出阿鼻之景。《十王经》原设为中阴境界阶段,经宋元变化而融入国人冥界观,至此有鲜明体现。其开首引赞不仅讲目连,还有“建成、元吉问词因”,即唐太宗入冥故事亦作其缘起。已有个别《地狱还报经》被收入宝卷之中[1];有趣的是,启功先生也曾抄录此经。

本文由发现广西金秀盘瑶使用的《斋经十王科》内容同于此《地狱还报经》而起。但瑶族的宗教主要属于道教系统,虽也含具本族祖先英雄与原初巫教神鬼等等[2]。那么此两者关联情况如何呢?从现获一些民间佛道教经本、如天玄阁《佛说十王妙经》或《道说十王还报覃(谈)经》之中,也可以见到基本相同的构成与内容。若以此四种经本相比,我们发现其间一些微妙关系。这些个经本构成与内容高度相近,只是传抄中讹误与有意识的字词改动。虽然有些经本的年代源流并不清楚,惟《出相地狱还报经》有明代施造纪年。但此四种经本于每位王者之处或绘图、或称名礼敬、或称忏悔,体现出了佛道教之间的递进变化关系。就是说,国图明刻本可说属于佛教,但也是衍生出具实用与教化作用的文本。而《十王妙经》内容多属佛教,但经集封面题为《天玄阁》可能为民间道教所用。《道说十王谈经》标题内容均属道教,其称颂王者之后,有忏悔词句。这个特点在盘瑶《斋经十王科》可以见到。就是说,地狱还报经》诸本,由佛至道,再到为瑶族所用的嬗变关系,还是可以见出。

以下就从经本内容对比来见出其间的一些特点。

 

一、经本对比

国图善本16068号《出相佛说地狱还报经》(图1)为明景泰四年(1453)窦福玉施刻本,共有11幅图,均两折,26*20厘米,半开4行,行16字。启功抄录《地狱还报经》,所据刻本高19厘米,半页宽7.6厘米,折页,页12,行20字[3](封三图1)。天玄阁《佛说十王还妙经》高24.5厘米,宽20厘米,页8,行16字[4]。道教系《太上洞玄灵宝道说十王还报谈经》,封面题《十王还报覃(谈)经》,高25厘米,宽11厘米,15折页,页5,行18字[5]。据瑶族道师赵有贵藏有《斋经·十王科》,由黄建福硕士论文录出[6],本文据引。

 

以下对比,因表格限制经本简称为“出相本”“天玄阁”“道说”“盘瑶”。以《出相本》为底本、启功抄为甲本校录,余本内容分列表格。因篇幅限制,只录第一、二、三、五、十王殿。改字用处标(),补字用[],一般缺错衍与异体字径改补,不出注。

  

以上表格虽然没有收录列出全部十王,但通过对比,已可显示出诸本内容、王者名称与经题等方面异同与关联。虽难逐一细究,也可掌知其核心概要。从内容一项来看,的确是高度接近,但一致中仍有种种不同,即具传抄讹误与有意改动,如“奈河”抄为“奈何”“望乡”抄为“望香”;而有些字“今”与“金”“未”与“喂”等,也可视为同音借字。诸本第一殿末句的“破钱”一词,瑶族本改为了“坡前”,出相本图中有破钱堆,实出自汉地水陆仪文中“破钱山”。因瑶族宗教仪式背景不同,而作此改动。再即诸本佛道背景不同,因而出现了有意为之的改动,如第十殿中“龙华会上行”改为“蓬莱会上行”。字词之外,另还有整句有无的变动。可知其形成与演进时在构成方面也有变化。

上列四种经本中,《出相地狱还报经》十王都具有图像,且为两折,绘地狱与诸王。盘瑶《斋经十王科》是配合仪式而为,其瑶族神像画组成中都有十殿图。而天玄阁本《十王还妙经》,《道说十王还报谈经》在王者的名称上,体现出相似而有变化的对应特色,诸王者名称都很长,形容称颂,“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则来自《地藏菩萨本愿经》对地藏之称颂。天玄阁本王名多归称为“明王菩萨”,唯将阎罗王封为“口融善圣皇帝”、太山王封为“天齐仁圣皇帝”。《道说还报谈经》则朝礼“冥府某王殿下”后,“哀求忏悔”。而盘瑶科文的王者名称虽说不全且较短,但在秦广与初江王前“哀求忏悔”却,明显与道说本对应,或者说求忏悔之意相同,可证其直接来源确属道教。于神名加封号本出武周时期国家祭祀,其后有波动,可归纳为唐朝封王,宋代称帝(如宋真宗封泰山为“天齐仁圣帝”)。明初虽诏令去除[31],但类宗教善书如《十帝阎君宝卷》等仍延用[32],上表所见应同此情况。从年代关系来说,国图善本最前段中“建成、元吉”余本皆改误,可证余三写本均晚于明景泰年间,或从此后生成传抄,清代流行可能性较大(虽然目前天玄阁本具民国抄记)。又国图善本中诸地狱之还报与文词赞句实际上并未严格对应,七言赞句对奈河金桥的描述较多。暗示出此《地狱还报经》的形成过程。而启功抄本构成稍简,与余本对应稍有别,寓含更早期之特征。启功跋称目前瑶族似此科仪并不多见,但从瑶族师公所用经本之调查来看,应用于亡斋的十王类文本还有数种,如《游十殿赦罪专用书》《送亡过十程》《送天桥、游十殿共一本》等等[33]。可知荐亡斋仪有多种十王经科,由师公道公等分别运用。

瑶族历史上多次向南迁徙,有特别的“游耕”生产生活方式,族源形成复杂多变。湖南省新化、安化县的梅山,为瑶族主要的发祥与祖居地,《宋史》有开梅山之记载[34]。瑶族对梅山保有强烈的集体记忆,其超度仪式通用《梅山经》送亡灵回梅山,经中《幽冥十殿为梅山殿请》列梅山十殿之称[35],体现瑶族以梅山结合十王观念,但已是由道教过滤佛教后而进人。瑶族男子成年都要过挂灯与度戒仪式,瑶人死后要打斋超度,其神像画配合科仪文本用于仪式,道公、师公与大师傅等神职人员配用服装、面具及法器来做各种法事[36]。其仪式规制有通则,也有变化。丧事仪式中有破沙、翻解罪与游狱等。盘瑶丧仪“解罪”,是由道师们协助死者通过十殿阎罗,助死者消除生前的罪孽。由大师傅向神灵喃唱死者生前的罪行,并请求众神的原谅,以便死者能够顺利通达阳州桃源洞。前后还有请神与跳神坛、度亡灵、念悼文等步骤,最后出殡。此解罪仪式近于道教斋醮,配念科文,应对十殿图。如金秀盘瑶道师据《斋经·十王科》即配念用于此中。仪式中也显出十王画的重要性。

 

二、出相图与瑶族十殿画

上述《出相地狱还报经》之地狱诸王图,与瑶族的十殿图也有某种对应。

瑶族神坛悬置画作,有多种组合但系统仍较简明,一般以道教三清居中,左右分列诸护法、本族祖先与功曹小神,配合长幅大道龙桥画(封三图4)。[37]无论在何处瑶族神像画,均呈现出较高度的一致性。其大堂像有18幅左右,主要为:邓赵张元帅、太尉、唐葛周、十殿阎王、南斗星、天水府、张天师、玉皇、上清、玉清、太清、中天星主、李天师、地府阳间、北斗星、库官、海播、监斋、辛马康元帅。而行司神主要有:海幡、总坛、唐葛周将军、太尉等四至七幅,或一图内甚多神。行司画为道场安定的基础图,简单仪式可用。庄重仪式都是于此再加大堂像、并配长幅多神的大道桥像。

广西盘瑶神像画中,十殿阎罗仅在一张画里上下布列。最上方绘有较大两王、即第九殿都市王与第十殿转轮王、或第一殿秦广王与第二殿楚江王。其下或横或竖,绘出较小的各王,间以绘各种刑惩及狱卒等。也有绘成画两竖排阎王,中间绘刑惩等等细节。湖南过山瑶的十王殿图情况相似。陈杉收集了33套神像,从清嘉庆二年(1796)至光绪三十四年(1907),内有十殿图27幅,构成全部一致(封三图5)。[38]

土瑶神像画中似无十殿阎罗,实际上只是其形式有变,如贺州土瑶的十王是附在三清(也称为师、道、经三宝像)图内,即元始天尊(师宝,封三图6)与灵宝天尊(经宝)像的下半部,各横列五王,其下再有狱惩、奈河桥、业秤等,甚至超过十场景。[39]

陈彬与李黎鹤专门有文分析十王画中的“地狱空间”[40]。依据27幅瑶族十殿图,细致分析其构成,较以汉地十王经画等,说明其特点是由下向上发展。底部有地狱门、奈河桥,最上方才是轮回之出口。地狱惩罚绘于中间,只以七种狱罚为代表,而后过审至最上轮回出口。其文且指出汉文《十王经》中没有地狱,也无地狱门等细节。

但《出相地狱还报经》不仅内容、画面亦有约略相应处,即亦只六七幅地狱,只是幅面与方向确有很大不同。从先入鬼门关与奈河桥,后至轮回与出狱等,而《十王经》原初中阴情景已近于无。《出相地狱还报经》秦广王处有望乡台,初江王处有鬼门关与奈何桥,随之宋帝王处刀山、伍官王处镬汤、阎罗王处寒冰、变成王处碓捣、泰山王处锯解地狱、平等王处无间地狱,都市王为龙口吐六道四生,最后转轮王处有目连救母出阿鼻地狱(图2)。其六七地狱数(无间为意译、阿鼻为音译,实为一狱)与过山瑶十殿图也有相应处。当然,瑶族十殿画在一个空间,而此版画分为十处,给人感受不同。但佛教《十王经》原限于中阴时空,南宋十王画已变,而明代《地狱还报经》已入冥界地狱,于初江王殿入鬼门关,至第十殿外而出地狱,观念已变。过山瑶十王画内空间似为地狱,或是传自佛道还报经了。而瑶族《梅山经》言其转世只有超升天堂或至桃花源再投生男女等,实与佛道观念皆不相同。

 

瑶族宗教仪式的度戒与丧仪中,神像画起到重要作用,要悬挂、请神、念诵,收起。悬挂布署宗教画以后开始请神,念诵行事,结束后收起。视宗教神像画为圣物,悬挂神像画、宗教场所随之成立,并无建筑依托布列及像设。面对如此功用,可否引起更多思考呢?尽管民间信仰以应赴法事,随处成立宗教场所为通则。但瑶族神像画如此统一,分布极广,这与其“游耕”[41]生产与生活方式,会无关联吗?从物质形态视角而言,宗教仪式活动必有场所,其间关系又千差万别,但至少有露天临时、兼用与专用建筑的宗教场所存在,虽然其间有演变发展,但三者并存而用更为普遍。瑶族神像画于宗教场所,似可以另作专论。

 

三、结语

总起来看,上列诸本《还报经》,由佛教而道教再传瑶族科文的关系确存,而相对年代由刻本到民间佛道两写本经、再到盘瑶斋经之十王科的关系也可成立。

有趣的是此《还报经》,在佛教、道教、民族宗教之间的通行与变化。严格说来佛教中《十王经》已是藏外佛典,属中土撰述。但其生成后观念普遍渗入中国社会,为道教与民间信仰广泛运用。具体到《佛说出相地狱还报经》既可宣善,亦近科仪。而《太上洞玄灵宝道说十王还报谈经》亦是藏外道经,实际我们上列称“经”者,均以七言赞词为主,便于唱颂,可兼通科仪之功用。其四种经本仅瑶《斋经·十王科》直称为科仪,但诸本内容基本一致,虽然赞词叙说有变动或误抄。天玄阁本与《道说十王谈经》称呼王名,前者封号很长并混用“皇帝”与“明王菩萨”,道经则或称朝礼为“冥府某王殿下”而“哀求忏悔”,瑶族科文亦是,且惟《道说十王谈经》与《斋经·十王科》称王名后说“忏悔”,因此可证其间源流。总起来说,上述四种经本,虽然有佛教与道教之间的嬗变,但也都融会于民间信仰、民间宗教之中,不全是较纯正的佛教与道教之典籍与仪轨,这一点尤可注意。

 

 

 

[1]车锡伦:《中国宝卷文献的几个问题》(《岱宗学刊》1997年第1期)将其列入宝卷,并称宝卷或称经、真经、妙经、宝经等。

[2]罗宗志:《瑶族宗教研究九十年回顾与展望》,《宗教学研究》2020年第2期;夏志前:《作为生活方式的宗教——以瑶族宗教研究问题为中心》,《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

[3]启功抄本为其家属章景怀2008年捐赠予国家图书馆。前后或有缺,末尾有启功题记,其所据刻本虽内容较少,但有其特殊价值。

[4]“天玄阁”为封面所题,共30余折页,具《佛说十王还报妙经》及《十王还妙经》之题,还有《十王赞》等内容。相关内容为8折页。末尾有姚恒丰1937年抄记。

[5]《十王还报覃经》为封面所题,文内自称“道说十王还报经”,尾有沈元明题名,此两抄本为笔者藏。

[6]黄建福:《盘瑶神像画研究——以广西金秀县道江村古屯堡盘瑶神像画为例》,广西民族学院2008年硕士论文,第28-31页。

[7]出相本每页横刻四处“弥陀佛”。依每页四首七言赞词,每首赞词后应念一句“弥陀佛”。甲本则依页面,六句七言赞后加符号,写一“弥陀佛”。以下所刻“弥陀佛”俱略。

[8]此册页角有残,此行“全至道”半残,据道说本补,下同不出校。

[9]盘瑶本“坡前”,余本为“破钱”。

[10]“擎”,甲本为“含”。

[11]“压口唇”,甲本为“痛伤心”。

[12]甲本六句后标符号,此处写有“弥陀佛”,下不出注。

[13]“闲士”,甲本为“贤士”,据改。

[14]“瞒”,甲本为“慢”。

[15]“都是阳间不善人”,甲本缺。

[16]“拱脊”,甲本为“披发”。

[17]“截道”,甲本为“作业”。

[18]“叮咛”,甲本为“灵神”,据改。

[19]此句后写“弥陀佛”。因启功抄本前遗一句,所以此处有错位。

[20]“金桥上面更无尘”,甲本多此句,因底本无,因而格式又对整。

[21]“金柱金石”,甲本为“今柱今石”,为同音简写。

[22]“金”,甲本为“楞”。

[23]“金睛狮子金铸成”,甲本缺漏。

[24]“破”甲本为“开”。

[25]“天”,甲本为“耀”。

[26]盘瑶此本后两句次序颠倒。

[27]“行”,甲本为“存”。

[28]“照”,甲本为“甚”。

[29]“门”,甲本为“中”。

[30]据陈杉等论文载牛津大学图书馆藏瑶族某文献内有此内容:“十殿门前开大赦,赦除亡者得超生。六道轮回辨分明,报应分毫不相差,各自领命去投胎。”对比可知,与表内此格内容近同。

[31]张勃:《明代国家山川祭祀的礼义形态及多重意义》,《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2期。

[32]马西沙、韩秉方编:《中国珍本宝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

[33]罗宗志:《瑶族的宗教文书——以桂北一位盘瑶师公收藏的的宗教文书为例》,《宗教学研究》2015年第3期。

[34]《宋史》40册,卷494“西南溪垌诸蛮下、梅山垌蛮”,中华书局1982年,第14196页。

[35]如张悦、张泽洪《瑶族〈游梅山书》的宗教叙事与族群记忆》(《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1期)所列:“梅山第四殿五官冥王、梅山第五殿阎罗天子、梅山第六殿变成冥王。”

[36]有些面具是由头面画来代替,土瑶仪式中还配用很小木雕“生神像”,寓意将画像转为雕像。

[37]黄建福:《盘瑶神像画研究——以广西金秀县道江村古屯堡盘瑶神像画为例》,广西民族学院2008年硕士论文。大道龙桥画见陈杉主编《清代瑶族神像画》,四川大学出版社2018年。

[38]陈杉主编:《清代瑶族神像画》,四川大学出版社2018年。

[39]程晖:《土瑶神像画研究——以广西贺州市沙田镇土瑶为例》,广西民族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

[40]陈杉、李黎鹤:《清代江华瑶族十殿图中的地狱空间探究》,《中外文化与文论》第44期,四川大学出版社2020年。

[41]周建华、盘剑波:《略论瑶族的游耕》,《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68年第3期。

 

(来源:《世界宗教文化》2023年第3期,该编辑部已授权转载)

 

(编辑:许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