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苏联将科学无神论定位为一门哲学科学,其内容包括三个部分,即宗教学、无神论研究和无神论宣传教育理论。其学科建设工作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建立了覆盖面较广和门类较为齐全的学科体系,包括建立关于科学无神论和宗教批判的研究部门,设立科学无神论教研室以及建立科学无神论研究所;二是不断探索并创新学术体系。包括对宗教的起源、标志、结构和社会功能进行研究,对无神论的历史阶段进行划分,确立无神论教育体系;三是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话语体系。该学科建设的探索和成就,为今天加强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和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关键词:苏联;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马克思主义宗教学
作者简介:黄艳红,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苏联无神论兴衰史”(编号:23AKS024)的阶段性成果。
“科学无神论”一词,早期作为有神论者批判的对象,指的是自然科学领域取得的成就中所蕴含的各种无神论因素[1]。苏联成立后,“科学无神论”这一术语主要是在两种含义上使用,一是指科学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部分[2],二是指具有独特内容和对象的一门学科。科学无神论学科在苏联主要是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分支,区别于以往将宗教作为研究对象的其他学科。“科学无神论”作为一门学科建设始于20世纪40年代,其学科建设内容与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学科大体相同。因此,梳理和总结苏联“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的历史成就,可以为我国新时代加强中国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和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提供重要的借鉴。
目前国内学界对苏联无神论史的研究不多,主要关注苏联无神论宣传教育实践[3],对苏联的宗教和无神论研究状况进行介绍[4],近年来也出现了关于苏联宗教学教材的研究[5]。国际学术界多是将苏联无神论作为一项意识形态运动来展开研究,主要探讨的是无神论在苏联意识形态中的地位及其与苏联政治的关系。[6]总的来说,从学科建设的角度对苏联“科学无神论”学科历史的研究还十分匮乏。本文拟从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三个方面来梳理和分析苏联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的历史。
一、建立覆盖面较广和门类较为齐全的学科体系
十月革命之后,群众性的无神论运动和科学无神论的理论发展在苏俄就已经起步。随着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和发展,要使苏联人民确立社会主义的生活方式、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科学唯物主义世界观,就需要对科学无神论问题进行理论探讨。20世纪30年代,苏联出版了许多关于宗教史、宗教批判、无神论的历史和理论等方面的书籍。后来,苏联宗教学和科学无神论领域的研究工作,因卫国战争和战后的困难而中断。直到20世纪40年代后期,“科学无神论”作为一门学科建设才开始起步。
(一)学科定位:一门独立的哲学学科
科学无神论学科创立时,苏联学界对于其学科性质也开展了讨论。苏联学者一般将其定位为一门哲学学科,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统一的科学,是由若干哲学科学即某些相对独立的哲学分支体系构成的体系,而科学无神论和伦理学、美学一样,都属于马克思主义哲学。[7]苏联著名宗教学家、莫斯科大学无神论教研室主任M·诺维科夫主编的《无神论的历史和理论》在导言中明确指出,科学无神论是一门哲学学科,是哲学的一个相对独立的领域。[8]也曾有人提出,科学无神论是一门完全脱离哲学且有自己的研究领域的非哲学学科。如,米佐夫(Mizov)认为“科学无神论”虽然具有哲学性,但在研究宗教时也利用了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因而它是一门非哲学性的特殊学科。[9]
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必须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宗教产生、发展和消亡的规律性,对宗教思想体系的批判,无神论理论的历史以及科学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无神论信念的形成就是科学无神论的对象。”[10]苏联的科学无神论教材和学科设置基本上是按照这一界定来进行的。
苏联学界确定了科学无神论学科的基本结构。乌格里诺维奇[11]将科学无神论分为四个部分,即马克思主义宗教学、无神论学说史、宗教世界观批判、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克服宗教和确立科学世界观的问题。[12]而诺维科夫认为,科学无神论的构成中,无神论理论、无神论历史、无神论教育的理论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13]总的来说,他们认为科学无神论学科主要包括三个部分,即宗教学、无神论研究和无神论教育理论。宗教学又包括历史宗教学(即宗教史)和理论宗教学两大部分。理论宗教学包括宗教哲学、宗教社会学和宗教心理学等。无神论研究包括无神论史和无神论理论两个部分。无神论教育理论包括:无神论教育的社会意识形态职能,无神论教育与思想政治教育、劳动教育、道德教育的关系,无神论宣传的手段和方式,等等。这表明,苏联学界对科学无神论的学科对象和学科结构均有明确的认识,对学科所包含分支学科也有清晰的划分。
苏联科学无神论的学科结构与西方宗教学的框架不同。西方宗教学作为一个学科群,包括以宗教作为研究对象的各门学科。虽然苏联的科学无神论学科包含着与西方宗教学门类中相同的学科,但是其指导思想、内容和方法均有所不同。如,苏联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宗教社会学和宗教心理学都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就已经形成,并为列宁所发展。马克思主义宗教心理学的方法论原则,既要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方法,又要运用一般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调查方法。这就是说,宗教社会学和宗教心理学虽然在西方宗教学里同样存在,但是在苏联,这两门学科作为科学无神论的分支学科,是马克思主义性质的学科。
(二)学科基地:研究机构和教育机构并重
一个学科建立和发展,需要有依托一定的基地进行。早在20世纪20年代,在彼得格勒大学社会科学系历史分部有6个教研室从事宗教史的研究。1920年,莫斯科大学社会科学系有九个不同班次讲宗教史课。1928—1929学年,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开设了宗教史课程。[14]1932年,位于列宁格勒喀山大教堂内的宗教与无神论历史博物馆除了进行无神论宣传外,还保存着大量的档案资料,从事学术研究。在此基础上,苏联逐步建立起科学无神论学科的机构,在学术研究和学科教育两个方面都取得了明显的进展。
1947年,苏联科学院历史所组建宗教和无神论历史研究室,哲学研究所、民族研究所等也建立了关于科学无神论和宗教批判的室和组;社会科学总学部的哲学和法学部下设“无神论和宗教批判联合研究学术委员会”。从1954年开始,苏联许多大学和教育学院设立科学无神论教研室,截至1981年底,苏联各大学已有科学无神论教研室32个。
1964年,苏共中央社会科学院建立科学无神论研究所。该所的主要工作方向为:对科学无神论的理论和实践中的迫切问题进行综合研究、协调国内的科研工作,培养高水平的骨干。该所成立后,启动了一系列的研究项目,使宗教状况的社会学调查成为一项经常性工作。这些项目包括:“苏联信徒宗教性的特点和程度”“道德进步与宗教”“资本主义国家宗教意识形态和组织的发展趋向”“各种形式的无神论教育的效果”(后改名为“无神论宣传的形式和方法”)、“新兴一代的无神论教育”,等等。著名的奔萨计划“无神论与人的精神世界”,是1967年至1969年在俄罗斯中部奔萨地区进行的对苏联宗教景观的一次社会学调查。
为了将研究与政策、意识形态与现实、理论与实践联系起来,科学无神论研究所建立了一系列的基地,其主要目标是研究当地的宗教信仰,以便制定政策,改善当地的无神论工作。到1974年,该研究所共建立了47个基地。[15]后来,在各个加盟共和国,相继成立了科学无神论研究所的分支机构。如,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科学无神论研究所在基辅、维尔纽斯、塔什干成立了分所,负责有关加盟共和国这方面的工作。
(三)学科队伍建设:研究人才和宣传教育人才皆备
人才队伍建设是学科建设的重要一环。早在20世纪20年代,在苏联高等院校、共产主义大学和中等专业学校开设了反宗教专业和研究班。[16]1964年2月,苏共中央通过《关于加强居民中的科学无神论教育的措施》决议,强调无神论问题的科学研究和无神论宣传教育人才的培养。该决议不仅决定要在苏共中央社会科学院院建立科学无神论研究所,而且还要求在苏联各大学的历史系和哲学系,高等师范学院的历史和历史语言学系,设置科学无神论专业。拟定在一些大学和师范学院建立科学无神论教研室,在莫斯科大学和基辅大学所属的进修学院里建立无神论部。[17]
从1965年起,苏联各大学和高等师范学院都设立了科学无神论专业,用以培养人才。在主要的一些大学和教育学院的科学无神论教研室,可以进行无神论教师的实习,还可以进行候补博士和博士论文的答辩。此外,各综合性大学、医学院、农学院、师范学院都将《科学无神论基础》为必修课,在苏共中央各级党校、团校及有关干部学校都要讲授《科学无神论基础》课程。[18]
一方面,坚持学术研究与实践调查相结合。科学无神论研究所成立了专题研究小组,将资深学者、研究生和地方干部聚集在一起,聚焦于具体的“问题”领域,目的是协调全国各地的无神论工作,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科学无神论研究所的调查研究内容包括:苏联人民去教堂的地点和频率;他们对自己信仰的历史和教义的熟悉程度;他们对当地宗教团体和教职人员的看法;他们把多少收入捐给了教会;以及他们是否遵守仪式以及遵守哪些仪式。[19]莫斯科国立大学和基辅国立大学新成立的无神论系的研究生也进行过实地考察和收集数据。
另一方面,坚持人才培养和干部培养相结合。科学无神论研究所还负责管理苏联的宗教和无神论研究研究生项目。其研究生通常是由当地共青团或党组织的介绍从全国各地来的。研究工作由中央委员会负责宗教问题的“馆长”(curators)如埃米尔·利萨弗泽夫监督,他指导研究生对苏共中央特别感兴趣的主题进行研究。在为论文收集材料的过程中,学生们经常与地方基地开展协同研究。[20]他们把当地获得的知识运用到在莫斯科接受的理论训练当中,然后通过实地考察和培训当地干部,将其理论训练成果带回到地方。
(四)学术成果:系统且丰硕
早在20世纪20—30年代,苏联关于宗教和无神论的研究出版了不少成果,其中费多谢耶夫的《宗教观念的认识论根源》对宗教起源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哲学分析;卢卡切夫斯基的《宗教的起源》《宗教史概论》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宗教起源问题的重要著作;沃罗尼岑的《无神论史》为无神论同宗教的斗争史提供了一幅完整而明晰的图画。[21]
20世纪50年代开始,苏联陆续出版了大量的科学无神论的学术成果。学术类的系列出版物主要有:《宗教与无神论历史问题》《宗教与无神论史博物馆年鉴》以及《科学无神论问题》论文集。
根据邦契-布鲁耶维奇[22]的倡议,苏联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宗教和无神论历史研究室于1950—1964年出版了《宗教和无神论历史问题》论文集,共12卷,收入论著100余篇,内容涉及宗教通史、自由思想和无神论的历史,国外现代宗教和教会,苏联克服宗教残余状况以及对宗教的社会学调查。[23]
邦契-布鲁耶维奇主编的《宗教与无神论历史博物馆年鉴》也是苏联科学院组织出版的文集,在1957—1963年共出版了7部文集。第1卷主要内容为宗教的起源;第2卷论述的是基督教的产生;第3卷论述无神论的历史;第4卷的内容为东正教会思想批判;第5卷讨论的是苏联克服宗教的状况;第6卷论述现代宗教意识形态批判;第7卷的内容为苏联的无神论。[24]
《科学无神论问题》由科学无神论研究所出版,每年两辑。创刊于1966年,该刊的主要任务是探讨科学无神论的理论和实践的迫切问题,分析总结科学无神论教育实验,批判资产阶级宗教学、改良主义和修正主义对社会主义国家无神论和宗教状况所进行的歪曲。[25]
此外,苏联还出版了大量专著和教材。如,苏联科学院院士弗兰采夫1959年出版《宗教和自由思想起源考》,对宗教和无神论的起源、基督教的产生都进行了阐述;1965年他出版的《社会思想的历史途程》,对宗教意识形态进行了批判。谢·亚·托卡列夫的著作《世界各民族历史上的宗教》是一本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宗教史著作。乌格里诺维奇的《宗教学引论》、诺维科夫主编的《无神论的历史和理论》、科学无神论研究所所长奥库诺夫主编的《科学无神论》都是重要的教材。诺维科夫担任主编、组织了百余位学者编著的《无神论词典》是一部系统阐述无神论及宗教和宗教学诸问题的工具书。该书收录词目2500余条,这些术语反映了当时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是世界上第一部大型无神论词典。
邦契-布鲁耶维奇还曾推动苏联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出版“科学无神论丛书”,计划于1954—1955年间出版20本著作。然而,1953年苏联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宗教和无神论历史研究室突然被撤销。布鲁耶维奇为此还专门写信给赫鲁晓夫,强调这是苏联当时唯一专门从事宗教史和无神论的研究机构。1956年,苏共科学院主席团会议通过关于进一步加强无神论和宗教史的研究工作的决议。其中提到科学无神论丛书出版很慢的问题,要求把无神论和宗教史的科学研究工作当作科学院各机构的重要任务之一。1965年后,该丛书后改为科学无神论研究所继续出版。
二、不断探索并创新学术体系
苏联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研究宗教现象和宗教问题,涌现出了大量的学术研究成果。可以说,苏联科学无神论(包括马克思主义宗教学)的创立和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在学术研究方面,将马克思主义宗教观进行系统化、学科化,结合历史展开具体研究,对经典作家的相关论述进行了深入挖掘和概括;同时结合现实大大拓展了马克思主义宗教学研究的内容。
(一)宗教史和宗教理论研究
苏联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宗教学不单要批判对宗教的各种虚妄观点,同时要科学地说明宗教是由人们创造出来的一种现象。
关于宗教的起源。在对宗教的起源问题的研究方面,苏联学者更强调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和认识论根源尤其心理学根源。苏联学者对西方宗教学界流行的“万物有灵论”进行了批判,指出,在巫术、图腾崇拜和拜物教等原始宗教最初、最古老的形式中,人们相信在各种实在的事物或现象之间存在着超自然的联系,但并不意味着总是相信存在超自然的实体,如精灵、灵魂等。宗教的许多认识论根源并非宗教所专有,其根源的本质在于把人类认识的主观方面加以夸大使之变成绝对。[26]“恐惧造神说”认为,恐惧感是宗教产生的原因,列宁也曾引用“恐惧创造神”[27]。但苏联学者认为,并非任何恐惧感都能产生宗教,和其他许多消极的情感如痛楚、悲伤、孤寂一样,恐惧仅仅是为人皈依宗教创造了一种条件和可能。
关于宗教的标志和特征。苏联学者认为,能够囊括所有宗教信仰形式并成为一切宗教意识的共同特点的标志是,对超自然东西的信仰。“超自然的东西”,包括超自然的实体(诸神、精灵和灵魂),实体之间的超自然联系(巫术、图腾崇拜)以及实体之间的超自然属性(拜物教)。宗教对超自然东西的信仰有三个特点:一是这种信仰基于盲目地(而不是依据科学和实践的材料)深信超自然东西的真实存在;二是这种信仰总是表现出对虚幻客体充满感情的态度;三是这种信仰意味着在信徒和他所信仰的超自然体之间可以确立一种独特的联系。[28]这三个特征就足以将宗教与其他意识形态如哲学、艺术等区分开来。
关于宗教的社会功能。苏联学者批评资产阶级的宗教社会学大部分都承认超自然体(神)的实在性而仅对宗教和社会相互作用的外部形式进行描述和比较分类,拒绝对宗教进行认识论的考察和评价。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宗教研究必须要把看待宗教的认识论方法和社会学方法统一起来。宗教所特有的功能是幻想的代偿功能。而马克思的名言“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表达的正是宗教的这一功能。针对当时认为这一论断已经过时的观点,乌格里诺维奇认为,宗教的幻想的代偿功能,即鸦片的功能是宗教在任何历史条件下所固有的,只是在不同历史情况下以不同方式实现。[29]
关于现代宗教的结构。他们认为,现代宗教有三个基本成分,即宗教意识、宗教仪式和宗教组织。宗教意识又包括两个层次,即宗教心理和宗教思想。宗教思想是指系统化的思想体系,神学是其核心部分;宗教心理是指教徒共有的宗教观念、宗教感情、宗教情绪、宗教习惯和宗教传统的总和,但没有形成严格的体系。宗教仪式则是灌输宗教思想的一种手段,是信仰的反映和实现。宗教组织是基于宗教信仰和仪式一致的基础上形成的宗教信徒的联盟,宗教生活制度化产生教会。[30]
(二)无神论史和无神论理论研究
苏联学者将无神论界定为“否定宗教观念(对神、灵魂不死、死而复生等的信仰)和整个宗教的观点的体系”[31],不仅包括对宗教的批判,而且揭示宗教的特征和本质,阐释宗教信仰产生的原因,探讨克服宗教的条件和手段。
首先对无神论历史进行了划分。将无神论的历史形式分为:古代的无神论/奴隶社会的无神论、中世纪的自由思想/封建社会的无神论、资产阶级无神论、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无神论、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等五个阶段。每个时代的无神论的概念和内涵有所区别。古代无神论与自由思想、世俗文化相联系,表现出对有神论思想的怀疑和批判;封建社会的无神论表现为反对一神论的自由思想,体现在世俗文学、哲学和异端中,但并非是一个系统的观念体系;资产阶级无神论表现为在自发辩证法和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基础上对宗教进行的批判性思考[32];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无神论与资产阶级无神论产生于同一个时代,但比较彻底地排除了为人民保存任何形式宗教的可能性;马克思主义无神论是人类历史上无神论思想发展的总结、无神论思想发展的新阶段,是无神论的最高形态。[33]
其次分析了科学无神论对世界、人和社会的基本观点。苏联学者认为,科学唯物主义世界观总结了现代自然科学的成果,证实了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观点。唯物史观的无神论意义在于把宗教从最后的避难所——对社会生活的解释中赶出来。当时有些神学家提出“革命的神学”,企图将社会主义解释为基督教理想的实践。但苏联学者认为,科学社会主义本质上是无神论的,关于社会生活的任何宗教唯心主义观念都是站不住脚的。无神论是现实的人道主义,生命的意义决定于社会条件以及人的积极性,恢复了道德的价值。[34]
最后探讨了对社会主义社会的无神论和宗教的认识。苏联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和宗教存在不可调和性,同时强调同宗教的斗争要服从于为共产主义而斗争的任务,坚持信仰自由(包括进行无神论宣传的自由)的原则。他们对社会主义条件下宗教存在的原因、宗教信仰的表现特点进行了分析,认为社会主义变革是劳动人民摆脱宗教的决定性条件。
(三)无神论教育理论
苏联学者提出,社会主义社会中共产主义教育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使全体劳动人民形成科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而无神论教育就是对人们施加影响,以便形成科学世界观和克服宗教观念。一个人成为无神论者还是宗教徒是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形成的。无神论教育不仅要使每一个劳动者形成科学世界观的基础,而且还要有能力抵制宗教影响,具备从事无神论宣传的素养。因此,无神论教育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理论层面对宗教世界观的批判,二是实践层面使人们成为坚定的、自觉的无神论者。[35]
三、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话语体系
在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的过程中,苏联学者重视对概念的界定和阐释。他们不仅依据需要重新界定和修订已有的概念,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在此仅列举5个如下。
1.“超自然的东西”。苏联学者认为,与神学对“超自然的东西”这一概念内涵的看法不同,它所标志的只是一定的形象、观念和思想,即人们意识的各种现象,而不是任何真实存在着的客体、属性和关系。其特点在于,所有这些意识现象都带有幻想的、虚妄的性质。而信徒正是把超自然的东西看作是某种不受自然规律和因果关系支配的、凌驾于这些规律之上的东西,因此无法用通常的认识手段来洞悉,也无法在实践和理论上来检验。只有这样,在信徒的意识中,科学观点和宗教信仰可以并行不悖。
2.“信仰自由”。“信仰自由”的概念由约翰·洛克提出,后在西方学界广泛使用。马克思曾指出,无产阶级的“信仰自由”与资产阶级容忍各种各种的宗教信仰自由不同。[36]1918年苏俄通过了《关于信仰自由、教会和宗教团体》的法令。苏联学者认为信仰作为一种特殊的情感心理学状态的人的态度,不仅仅存在于宗教领域,需要区分宗教信仰和非宗教信仰。[37]并将信仰自由明确界定为“公民信仰任何宗教或者不信仰任何宗教、不奉行宗教崇拜或者进行无神论宣传的权利”。还特别指出,信仰自由是苏联社会主义民主的组成部分。[38]
3.“宗教感情”。神学家认为人是宗教感情的负载者,而宗教感情具有超自然的来源。西方宗教学对“宗教感情”颇为关注,注重对信徒的宗教体验的研究。马克思曾明确指出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39]。苏联学者认为,人的任何感情只有同宗教信仰连在一起,才能成为宗教感情。个体开始体验宗教感情,不是出于某种天赋的本能或禀性,而是因为他掌握了宗教观念和宗教思想。模仿、暗示和情绪感染等各种社会心理学机制在其中发挥了作用。[39]人的种种情感,如恐惧、爱、敬慕、虔诚、快乐、希望、期待,都可以同宗教观念结合,从而产生出“对上帝的爱”“负罪”“忍受”“顺从”等情感。[40]
4.“无神论信念”。苏联学者创造了这一概念,将其界定为“个人因具有无神论信仰而产生的社会品格”,认为,该信念产生于个人掌握科学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上,形成于积极的社会活动过程中,体现于个人的价值准则和社会规范及社会行为。它表示的是理性的选择、积极的批判(有神论)和实践。英文译文为“atheistconviction”。
5.“社会主义仪礼”。这是苏联创造出来替代“宗教仪式”的一个概念。他们认为,这是“集体的象征性举动体系”,“社会主义观念、价值和理想的体现,并引起参与者激奋的情感和感受”。苏联提倡在个人生活的重要时刻,如出生、婚嫁、死亡,举行社会主义仪礼,以代替宗教的洗礼、婚礼和葬礼。为此还专门建立了用于出生登记仪式的“马里乌特卡”宫,婚礼宫等等。社会公共领域有三类仪式:一是国家仪式,如十月革命纪念日和五一节的庆祝活动;二是与劳动有关的仪式,庆祝职业生涯的每一个阶段;三是季节性的仪式,旨在用庆祝季节变化的仪式取代宗教节日,如圣诞节、复活节和三位一体节。[41]
此外,苏联学者还采用以乌兹纳泽创立的苏联心理学派提出的“定势”概念来理解和分析信徒皈依的原因、信徒对事情的解释、对非信徒的态度等等。如,许多坚定的信徒对非信徒和无神论者形成否定性定势。这些概念的提出或重新阐释为研究宗教现象、观察和分析苏联社会、实践无神论宣传教育提供了重要的表达工具,从而建构起科学无神论学科独特的话语体系。
四、结论
苏联在前期宗教学研究的基础上,创立了一门全新的学科——科学无神论。这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将对宗教现象和无神论的研究进行系统化和学科化的一次尝试。虽然后来的学科建设并不如预期那样理想,但仍然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学术成果方面也体现出了其独特价值。如苏联学者对已有的宗教学理论和观点都进行了系统的批判,并区分了马克思主义宗教学与其他宗教学对具体宗教现象和宗教问题的不同认识和观点,同时也批判地吸收已有宗教学研究的部分研究成果。对于西方宗教学甚少涉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论述不多的无神论史、无神论理论和无神论教育等方面的内容进行了诸多尝试性的分析和探讨。这也给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和科学无神论学科建设提出了很多需要思考的问题。如,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学科体系中是否应包括无神论研究?还是将马克思主义宗教学和科学无神论作为两个独立的学科进行建设?应当如何在马克思主义宗教学里建设与西方宗教学中相应的分支学科?
注释:
[1]陈发扬:《国外 “科学无神论”一词的演变及分析》,《科学与无神论》2016 年第 4 期。
[2]在苏联的公共话语中,“无神论”一开始使用的话语是“反宗教”,后来是“战斗的无神论”,赫鲁晓夫时期的政策法令中开始使用“科学无神论”代替之前的话语。
[3]龚学增将苏联的无神论教育工作分为两个大的阶段,参见龚学增《社会主义与宗教》,宗教文化出版社 2003 年。
[4]龚学增:《苏联的宗教与无神论研究概述》,《党校科研信息》1988 年第 S2 期。
[5]祝扬军:《苏联宗教学原理教科书对我国马克思主义宗教学教材编写的借鉴价值——以 М.П. 诺维科夫《宗教学教程》为主要依据》,《世界宗教文化》2022 年第 5 期。
[6]克里莫娃(Svetlana M. Klimova)对 20 世纪 60 年代至 80 年代苏联宗教社会学进行了研究。斯莫金研究了作为社会科学的苏联无神论,但她认为那只是将意识形态社会科学化,并未探讨其在学科建设方面有何成果和进展。参见 Victoria Smolkin, A Sacred Space Is Never Empty: A History of Soviet Atheism(Princeton&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ity Press, 2018)
[7] J. Thrower,Marxist-Leninist “scientifi c atheism” and the study of religion and atheism in the USSR, Berlin/New York: Mouton, 1983, p. 149.
[8][苏联]诺维科夫:《宗教学教程》,龚学增、潘宇、张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0 年,第 1 页。
[9]参见陈发扬:《国外 “科学无神论”一词的演变及分析》,《科学与无神论》2016 年第 4 期。
[10]《宗教学教程》,第 5 页。
[11]乌格里诺维奇在 1963—1970 年期间担任莫斯科大学文科各系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教研室主任,1970 年起任该校哲学系无神论史与理论教研室教授。
[12][苏联]德·莫·格里诺维奇:《宗教学引论》,王先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5 年,第 3 页。
[13]《宗教学教程》,第 6 页。
[14]《苏联学者对科学无神论问题的研究 (上)》,龚学增译,《世界宗教文化》1988 年第 1 期。
[15] Victoria Smolkin, A Sacred Space Is Never Empty: A History of Soviet Atheism, p. 146.
[16]《苏联学者对科学无神论问题的研究(上)》,龚学增译,《世界宗教文化》1988 年第 1 期。
[17]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编译:《苏联宗教政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0 年,第 104—105 页。
[18]龚学增:《苏联的宗教与无神论研究概述》, 《党校科研信息》1988 年第 S2 期。
[19]Victoria Smolkin, A Sacred Space Is Never Empty: A History of Soviet Atheism, pp. 148-149.
[20]Victoria Smolkin, A Sacred Space Is Never Empty: A History of Soviet Atheism, p. 147.
[21]龚学增:《苏联的宗教和无神论研究概述》,《党校科研信息》1988 年第 S2 期。
[22]弗·德·邦契 - 布鲁耶维奇(1873—1955 年),苏联政治活动家、评论家和学者。1946 年起任苏联科学院列宁格勒宗教和无神论历史博物馆馆长;1947 年起主持苏联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宗教与无神论历史研究室。
[23]《无神论词典》,第 521 页。
[24]《无神论词典》,第 368 页。
[25]《无神论词典》,第 200 页。
[26]参见《宗教学引论》,第 73 页。
[27]《列宁选集》第 2 卷,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第 251 页。
[28]参见《宗教学引论》,第 48、52 页。
[29]参见《宗教学引论》,第 112—113 页。
[30]参见《宗教学教程》,第 45—51 页。
[31]参见《无神论词典》,第 405 页。
[32]参见《无神论词典》,第 407—408、510、409 页。
[33]《宗教学教程》,第 284、297 页。
[34]《宗教学教程》,第 338、346 页。
[35]参见《无神论词典》第 414—415 页;《宗教学教程》,第 409 页。
[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3 卷,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第 448 页。
[37]参见《宗教学引论》,第 244—247 页。
[38]参见《无神论词典》,第 442 页。
[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 卷,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第 501 页。
[40]《宗教学引论》,第 260 页。
[41]《无神论词典》,第 520 页。
[42] Victoria Smolkin, A Sacred Space Is Never Empty: A History of Soviet Atheism, pp. 179,183.
(来源:《世界宗教文化》2024年第2期,该编辑部已授权转载)
(编辑:许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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