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以“宗教与科学”作为话题(讲座的标题是“信仰与科学”)。信仰可分为宗教性信仰和非宗教性信仰。在西方语言中,信仰一词常等同于宗教,是正面意义上的,是高尚的,深刻意义上的,叫faith,与其相关的另一个词是belief,可译成“相信”,“信念”,有时也有宗教性。讲到宗教与科学,我就想到怀特海,这个数学家,哲学家,逻辑学家,罗素的老师和同事。他有一个观点:影响人类最大的两种力量是宗教与科学。如果“科学”一词不是在狭隘的、严谨的现代意义上说,他的话有道理。所谓狭隘的、严谨的、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是从17世纪以来,在实验基础上的,有系统的理性论证的科学体系。但是人类的科学活动,认识自然、描述自然、寻找规律为自己服务的活动,是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时代都共有的现象。宗教也是在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时代、所有的文化中共有的现象。所以,广义上说的宗教和科学,的确是影响人类最大的两种力量。但是,二者的关系非常紧密而又复杂,以至于我们可以说,人类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会取决于人类对宗教和科学二者关系如何理解和处理。
这个标题还让我想到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话,真正令人感到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样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不是How theworld is,而是That the world is。这话涉及到一个本体问题,尤其第二句话更明显。“How”,怎样存在,是指世界上的事物怎样相互关联,怎样相互转化,这是科学研究的问题。科学从事物的相互联系、相互转化中,总结出规律,然后进行一种理性的描述,或者说,通过实验、观察得到规律,然后再给出第一次现象发生的同样的条件,得出同样的结果。这是对我们生活很有利的。科学对于世界怎样存在,已知道很多,但也有好多不知道,未知的永远超过已知的。因为世界的联系是无穷的,所以人的认识也是无穷的,已知永远有限,有限的同无限的差距总是无限的。另一方面,科学或人类知性的、理智的理解能力,原则上说可以认识未被认识的东西。未知的东西是神秘的,一旦知道就不神秘。神秘是超出人理智外的东西,所以科学的“神秘”,只是在象征意义、比喻意义上说的。可以说,科学就是利用理性的工具来认识世界上多种事物的相互联系,了解世界是“如何存在”,以便为人们服务的学问。
另一方面,真正的神秘,是“世界存在”本身。在谈这个问题时,维特根斯坦是把“世界的存在”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他不是在讲一个一个的现象,而是在讲所有的现象、事实的总和,即世界的整体、宇宙的整体。他提出了“世界为什么存在,而不是不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莱布尼茨几百年前也问过:“为什么有一个世界,而不是没有这个世界?”这个问题似乎是一个哲学家的无聊问题,但是也许是人会在某个时候会想到的。从日常语言上看,可能很无聊,但从哲学上看,是个很有意义的问题。我们的判断或命题,有些是分析性的,例如“整体大于部分”。其特点是必然正确,因为反面的说法(例如“整体小于部分”)自相矛盾,不能成立。逻辑命题、数学命题都属于这种,其正确性是必然的,其反面说法是自相矛盾的,荒唐的。另一种命题是事实命题,即关于事实的命题,例如“那里有一个人”。其正确性是偶然的(由于种种原因,那里完全可能有,也完全可能没有那一个人),因为,这个命题的反面,不是自相矛盾、不能成立的;“那里没有一个人”,这件事没什么不可思议。维特根斯坦是把世界当作一个整体,把“世界存在”看作一个事实来谈问题。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也是这样来谈的。宗教的起源与这有关。因为把世界作为整体,“世界存在”也是一个事实命题,其反面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不是自相矛盾的。我们设想曾经没有这个世界,也不是荒唐的。中西思想家均谈到过这种思想。老子说的“生万物”的“道”,即是“无”;佛教认为世界的本源是“空”;基督教认为世界是上帝从“虚无中创造”的。看来各大文明都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也是个追究世界本源的问题。还有许多宇宙学家论述说,追溯宇宙历史,无限往前追溯,宇宙的时间、空间即趋近于零。这自然令人想到老子说的道(即“无”)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西方的奥古斯丁被质问:上帝创造世界以前是怎样的?他说:上帝创造世界以前,连时间都没有,哪有什么“前后”?追究世界作为整体的本源,是形上学,不是科学。亚里士多德论述过。科学研究的对象的转化,不是无中生有,只是原有的东西转变了形式、结构。科学只研究事物怎样相互联系和转化。而对世界怎么能“从无到有”,人对这个问题,过去、现在、将来都不知道。这就引出了宗教的态度。宗教不是对世界的描述,而是表达人对“世界存在”、对世界本源抱有正面的,即视为神圣的或感恩的态度。
所以,科学是探讨世界怎样存在,找到其中的规律为人服务,这样一套知识体系;宗教是承认人的理性有限,正面地接受世界存在,这样一种生活态度。
以上也可以说是引进了关于宗教与科学关系的一种观点,即所谓分离论……二者不相干。对这个理论论述得最好的是蒂里希。另一种观点是:宗教与科学对立,而不仅是分离。对这个理论,罗素是一大代表。第三种观点是:科学与宗教相互关联,又相互影响。霍依卡对这个观点提供了很多证据,弗兰克、海森堡等也这样认为。
蒂利希认为,二者分离,所以科学只能同科学冲突,或者同冒充科学的宗教冲突。基督教的“创世论”不是讲世界怎样存在,不是科学,而是讲本体论上的存在,如果自称“科学”,就会同科学冲突。反之,科学同宗教冲突,只是在它把对事物的描述上升为哲学理论之时。所以,科学同科学冲突,信仰同信仰冲突。布鲁诺受火刑主要是因其神学同当权者的神学发生冲突,他的泛神论在当时被视为异端。他和哥白尼等的科学观点的对立面,是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等科学家的科学观点。这正如前苏联的萨哈罗夫并不是因搞科学受迫害,而是因其政治观点与苏联领导人的政治观点不一样。众所周知,日心说是与教会所接受的另一观点——地心说发生冲突。当时反对日心说的,既有教会的人也有科学家。日心说是同当时包括教会当局在内的大家所接受的科学观念冲突。
第二种即关于宗教与科学相互对立的观点。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多说。第三种观点是科学与宗教相互关联、影响。我个人认为这个观点很有道理。两种东西同时在世界上发生作用,人的头脑里可能同时有两种成份,怎么能不相互影响呢?但是,这种影响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二者可能冲突,也可能和谐。关于冲突,举个例子,上古时期的很多宗教,包括美洲、印度和中国不少少数民族的宗教,认为世间很多事物是神圣的,所以出于“禁忌”,不能解剖、分析。这与上古的万物有灵论有关,显然限制了科学的发展。另外一个相反的例子是,很多17、18世纪的西方科学家认为,研究世界是认识上帝的最好办法,因为依据圣经,上帝创造世界并把它交给人类管理,所以人类有权为利用它而研究它。同时,研究自然界还可认识上帝创造世界的法则。这就促进了现代科学在西方的兴起,这是宗教与科学正面联系的表现。
科学与宗教是相互影响的,所以二者应进行对话。从60年代后期开始,西方世界已有许多专著出现,专门研究二者对话问题,还成立了许多机构、组织、协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剑桥大学等学校还设立了宗教与科学关系的学科。这种对话对人类大有好处。因为,科学需要伦理指引,而伦理同宗教信念有关。比如克隆人在伦理上、法律上都会造成严重的问题,而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类深切相关的各大宗教,则可以为限制这种科学灾难提供更深层的根据。
(引自西祠胡同社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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