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中国人,只要提到印度,便以为那里仍然是西方佛国。这个最深刻的印象,基本来源于《西游记》。由于《西游记》中唐僧取经的故事一千多年来广泛流传,并在《西游记》问世之后铸成定格,所以一提印度,人们往往想到佛教,想到唐僧,想到齐天大圣孙悟空。有些非专业的学人乃至与外宾打交道的官员,误将所见之印度人都视为佛徒,还曾引起对方的遗憾或不满。
印度人信仰佛教,已经是古代的事了。目前在印度的国土上,自认是佛教徒的,不过数百万人而已。在十亿人口中,这是个不算大的数字。那是因为从13世纪之后,佛教在印度本土已经基本湮灭。伊斯兰教徒的军队挥戈东进,占领了当时的印度各邦。由于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因此,大多数佛教寺院塑像绘画都遭到灭顶之灾。21世纪之初,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炸毁巴米扬大佛,震惊世界。但是这种举措,在七百年前的印度土地上,可以说是屡见不鲜。昔日佛教的辉煌,最终留给我们的,是淹没在草莽之中的残垣遗迹。
印度先后经历过多种文明的洗礼,古希腊罗马、伊朗和大英帝国都曾留下鲜明的痕迹。自近代英国结束殖民统治,在印度次大陆施行“印巴分治”以来,伊斯兰教徒几乎全部迁徙到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国生活,而印度则成为印度教徒的国度。但就在这个印度教的国度中,佛教、伊斯兰教的文化遗产,仍然是国家与民族的骄傲。印度的国旗、国徽,其中心图案,是当年的以崇奉佛教著称一世的阿育王所立石柱之柱头:四只尾部相联、头部各向一方的雄狮石雕。而印度最辉煌的宫殿,则是当年以伊斯兰教为国教的莫卧儿王朝的“泰姬陵”,那是圆头椎顶刺向青天的典型的阿拉伯式建筑。作为印度教徒的印度人,他们对其他宗教文化遗产的态度,倒很合乎中国人的相容并蓄、和而不同的中庸之道。
感谢当代印度人没有像塔利班对待巴米扬大佛那样去对待佛教与伊斯兰教的遗迹,否则,也就没有我们今天能读到的这本书了。这本《印度圣境旅人书》,别开生面,真实、生动地介绍了印度及尼泊尔境内先圣前贤的遗址,并给予客观、公允的介绍,知识性、趣味性都很强。对于弥补中国人对印度了解的匮乏与片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部好书。
古印度佛教文明,闪耀着人类智慧的光芒。特别是佛陀,影响几乎遍及亚洲,二千多年不减辉煌。但是,佛陀是人还是神?人们的理解和认识相差甚远。《旅人书》在这个关键点上,作出了睿智的选择。二位作者表示:“我们想要以‘人’的角度,平实地诉说这位智慧清明的生活实践家,从出生到入灭的生命事迹,期使世人能了解:佛陀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传说中所描写的神通幻化,而是因为佛陀觉明地看清世间万法的真实,真正放下生命中的占有与贪求,坚毅无私地走完他智慧的一生!”
作者所体会到的,正是佛教的真精神。神通幻化固然引人,但是,并非佛教之所推崇。在中国影响深远的《金刚经》特别指出:“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声色都不可靠,何况神通幻化?我们沿着《旅人书》的指引,瞻仰佛陀的一生,目的在于领会他的智慧。佛教认为,从此岸到彼岸,最高级的渡船,是智慧之舟。这渡船不会从天而降,它要靠人自己来造。佛陀是如何创造人类智慧之舟的?《旅人书》确实给予了“平实的诉说”,值得我们去认真阅读。
智慧,也是沟通中印友谊的桥梁。
中国与印度,自古以来是友好的邻邦,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这方面,民间的相互了解与来往,是两国友好的基础。中国人是恩怨分明的民族。当年唐玄奘漫游天竺五国,取得无尚荣光,受到印度人民的礼遇与爱戴,并为中国带回了丰富的典籍与文物。中国人每念及此,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并将印度奉为西天胜境。往来于中印之间的僧侣与商人,也曾把中国的典章与文物带到印度。近代以来,由于中印古国都遭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略与压迫,积贫积弱,难以自保,何遑民间的广泛交往?种种相互的不了解乃至隔膜,由兹而生。如今,中国走上了康庄大道,而印度,也在发生着不同于以往时代的变化。两国民众之间沿着祖先曾经往来过的足迹,重新加深交往,促进友谊,是合乎两个伟大民族的利益,也合乎全世界和平发展潮流的好事。
希望《旅人书》能成为中印友好的新桥梁。或许若干年后,还会有人因为在小时候读过《旅人书》,从而激发他最终实现了踏上印度的大地去朝圣的梦想。
在纪念中印友谊伟大先行者之一——玄奘三藏大法师诞辰一千二百五十年的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我即兴挥毫,写过一首颂扬玄奘的小诗,这首诗也是对中印文化交融、泽及万世之业的歌颂,兹录于拙序之下,期望遵循着《旅人书》的坐标,会有更多的玄奘式的友谊使者,往来于中印之间:
只身去国五梵天,一旦归来精译勘。
六百卷经大般若,光昭玉华万古川。
辛巳初冬于北京沛溪堂
(本序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宗教学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