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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波:惋时抚事念斯人——孔繁先生的《魏晋玄学和文学》及其他   2020年9月29日 中国宗教学术网

老彭(耀1937——2017)曾对我说:“老孔(繁1930——2019)的文字带钩儿”。“带钩儿”,什么意思呢?当时我未尝追问。我想,这话大概只能意会。过后我读了老孔的《魏晋玄学和文学》(1987)与《魏晋玄谈》(1991),但那时纯粹是浏览,因为起点太低,不能说出其中的名堂来。老孔还有一本《荀子评传》(1997)。外此,他还参加了《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发展史》的撰写工作。克实而论,文字不多。

 

说到“文字不多”,这可能与老孔的天生禀性和处事态度有关。他给人的印象可以五字概括,曰:“内敛而谨言”——全然一个儒家格局。与他对语,老余(敦康1930——2019)给人的印象也可概括五字,曰:“放达而任谐”——活脱一个魏晋风度。然二人都着迷于魏晋玄学,只不过老孔是“独享式”的,他喜欢陶渊明;而老余则是“分享式”的,他钟爱嵇康。我有时在恍然中将老孔看作是一棵树,这树根是孔孟,树干是马列,而枝条和枝叶是却是魏晋。这一组合有点儿奇异,但并不奇怪,因为就树干部分而言,老孔扬弃了(与人)“斗争”面,只留下了(人人)“平等”基。而根、干、枝条枝叶皆为一平等性原则所笼罩,正顺理成章。

 

姑举二例:第一,1989年博士研究生入学,老孔亲临“训诫”:要好好读些马列的原著。某新生稍不为意,老孔批评他说:如果你认真读一下马克思的1848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你就能体会到马克思是怎样关心工人阶级疾苦的。第二,在彼时讨论传统社会的进步,常是以庶族地主势力与士族地主势力的斗争为一条线索,他摒弃了这一观点,他写道:“(庶族地主并)不能形成与门阀士族相抗衡的政治力量。因此,并不存在什么豪门庶族地主与门阀士族之间的阶级斗争。所谓曹、孙、刘代表庶族地主利益之说,更是没有什么根据。”(《魏晋玄学和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第2页)这是他自己的“音符”。

 

老孔是山东人,夫人老孟是其同乡,一提到他二人,我就想起“孔孟之道”。1987年,陈咏明从西北师院(兰州)考入我所,他的硕士导师郑文老先生听说老孔是孔氏家族之后人,高兴地逢人就讲咏明福分不浅。郑老乃黄侃门下,与顾颉刚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应算老孔的师长辈了,但是他仍以尊重老孔为荣。老孔去世以后,陈明回忆到老孔的“孤独”:那是一次聚餐,当时我也在场,他说他从小随母亲长大,喜欢独处,习惯孤寂。他在战争年代的大别山里,晚上不愿意和战友们在一起凑热闹,就一个人攀上屋顶,看星星,看夜空。我当时听到这番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那感觉却不是有隔阂的“凉”,而是有间然的“暖”。

 

作为晚辈和下属,对于老孔,我不敢说是“真知”,但至少也可以说是“熟知”(黑格尔)。我以为老孔既厚道又聪明,他臧否人事和思想很是深透,且不说多话。“深透”是锐利,“不说”是沉实,尝如那句成语“绵里藏针”。这样,他的行事风格也就隐隐地呈现出了一个“钩儿”:一方面,能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兴趣;另一方面,又不使对象因受到刺激而不快。这是“不说破”的智慧。一般而言,这种“既厚道又聪明”的类型,碰到的苦恼也是多于常人的,苦恼多了便不开心,久之,“不开心”就成了内中生活的常态。老余的“不开心”自有其对治的法子,他不是跟学生喝酒、聊天,就是讲学于庙堂和江湖。而老孔呢?则是跑到魏晋的圈子里去找知音了,“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感士不遇赋》)“渊明之归隐,绝无身在田园心怀魏阙之意,故他的精神能融化于田园景物之中,以农作为乐,而与大块共枯荣。”(第81页)

 

老孔曾请辞过所长甚至研究员,他是真心的,绝非只是摆摆样子而已。他卸任那一天的情景我还记得,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抽屉,挎了个小包,转身往电梯走去,然后下楼赶乘地铁回家了。我当时觉得他那摇晃的背影有点儿落寞,有点儿栖遑,殊不知他可能觉得自己像鸟儿出笼一样——自由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那“旧林”那“故渊”,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独往独来,独来独往。有一次他讲起到法国去看望大女儿,无事时,他一个人拿着一张巴黎市的地图,满世界地乱转悠,说完他得意地笑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很开心。之后他又说过一句话,“欧洲哪有咱们中国好啊……”这话值得玩味,但问题不在这里。对他来说,他最喜欢的状态就是“孤独”,旁人不要去打搅他,哪怕是朋友,是善意,就连单位人员必要的看望对他来讲都是一种负担。我想如果他没有一家子人,早就跑回乡下去了,去过那种“心远地自偏”的寂寂日子——尝如李白诗云:“终罢斯结庐,慕陶直可庶。”(《东郊》)。这是一种“化隐”,一种与松柏(刚性)常青的别样的印象。他茁绿过,枯黄过,末了,又无声地消失了……这是“大自然”的节奏呵,同时又是“天地之心”的跃动!

 

我读《魏晋玄学和文学》,颇觉更像一部单纯的鉴赏作品,其中未记得有什么“正动”“反动”之类的字眼儿,毋庸置疑,作者给予了那些风华者流以深沉的同情和挚爱。他说:“玄学的产生,为高朗而不降志者(梁启超)厌世而倾向老庄所使然,说明玄学并非是什么士族腐朽的人生观。”又说:“玄学对儒学的冲击,崇尚自然,不拘名教,使人的精神个性受到尊重,在当时具有某种程度的思想解放的意义。”(第5页)“思想解放”就是精神运动,它自有其内在的肌理,而社会问题大致也只能表明它的外部原因。但是,他仍未脱出“一致性的旋律”。后生宏斌小结他的观点,指出:

 

玄谈得以发展的主要原因是社会问题,诸如西晋社会内忧外患,士族集团互相残酷屠杀,使士大夫分子朝不保夕等,透过现象找本质,贯彻了现象和本质的对立统一是事物的客观辩证法,透过现象把握本质是认识的主观辩证法。(《孔繁:六朝玄音远终有解人归》载《世界宗教文化》2019年第4期)

 

在此稍加疑问:“玄谈”是一精神现象,“玄学和文学”是这一精神现象结果。如果它产生的“主要原因”也即“本质”是“社会问题”,那么“次要原因”或“现象”是什么?只能归于这些士大夫个人之“主体”了。为什么同是“内忧外患”“残酷屠杀”“朝不保夕”的历史场景,其他以降的朝代就开不出这一奇异的精神之花呢?这就是说,独是这“一致性的旋律”之“社会问题”,是难以解释这一精神现象的。若说“主要”“次要”,那么还有“其次要”“再次要”“复次要”等,结果这一表述便成了一串“多”,“主要”者也就非是“本质”了。而“本质”是一,只能是“主体”,一切问题,一切矛盾,都是这“一”(主)与“多”(客)的关系之反映。也就是说,“主体”自有其隐然的内在的脉络。对于这一“脉络”,老孔是绕(钩)着说的:“他们的天才是多少代人的智慧的结晶。……他们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者,这种精神来源于士族地主阶级。”(第6页)在彼时,这观点可有点儿“出格”。但老孔的讨论并未再深入下去,他那“钩儿”又转了回来,说:这是“矛盾运动(士族地主内部存在着新与旧、腐朽和进步之间的矛盾)的一种结果。”(《魏晋玄学和文学》第6页)

 

然而,他强调了“天才”这一观念。而顺“天才”(还有“英雄”)这一理路,可知其必与大时代的事功精神有关,我们看,大凡汉魏的风云人物皆莫不如是,比如曹操的举措就是“唯才是举”,至于人的德与不德,阙如。“才”是什么?是“能”,是“力”,是“知觉性”,此为汉人的“气化宇宙论”观念和“气禀”思想之使然。牟宗三说:“才能是个材质的观念(material)。它可以通于气性之善恶,亦可通于‘灵气’智愚。”(《才性与玄理》第5页)“灵气”“智愚”属于天生,属于自然性。王充有云:“后稷为儿,以种树为戏;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便是“天生我才”的明示。“才”是“聪”是“明”,“不才”是“愚”是“暗”,而“暗”在印度思想中也被称作“无明”,此又于佛家的气质合契。

 

佛教否认社会的等级,但是承认“转识成智”的觉悟次第,也就是说,人的智愚天生有分,或说知觉性的水平高低有别。唐君毅说,汉人象数之学的大毛病,在于“太质实”。此汉人的直观“质实”一转,便是甚分明的等级观念,而魏晋时代的士阶层之门第观念乃是极为鲜明的。这在古希腊也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承认有天生的奴隶。这在古印度更是,以为种姓制度天然不可移易。此正如王充所说的:“用气为性,气成命定”了。而认为“气成命定”,那么人生就只为偶然,为特殊。故牟宗三结论说,这一理路不能成就德性,只可成就艺术。他又说:“希腊亦是艺术精神”,魏晋也同。“但希腊的艺术精神为青年的,健康的,而魏晋的艺术精神是中年的,病态的。”(《才性与玄理》第57页)何以然耶?魏晋的名士人格,外在地说(客观的)是由其时代之逼迫而变形(病态的),内在地说(主观的)是由其“生命之独特”而发华(艺术的)。何谓“生命之独特”?是指“心灵”的力量,即自觉的或“在其自己”(thing in itself)的精神经验(“情志”——黑格尔),它能生发新的可能性和创造性(“创造力兴奋”——涂尔干)——“当时人俱向空灵清言方面开发其心灵,此为时代精神之主流。”(《才性与玄理》第103页)

 

“开发其心灵”,是求“自由”;同时也为“使人的精神个性受到尊重”(孔繁),是求“平等”。在精神哲学的语境中,“自由”(相战斗)与“平等”(相成全——和谐)是精神性的两原则,“平等性而出于精神性,其义独卓。”(徐梵澄)而“自由”“平等”这类话头儿,我从未听老孔谈起过,但是我确信那是他深藏于心底的“纯粹理想(念)”。“纯粹”的东西是难以见及的,或者说是根本看不到的,而境遇常常是无奈和尴尬,那么最后也就只能保住个人的“识运知命,留得一生清白”了(第84页)。然这无奈的“清白”却不是空白,毋宁说它像一枚玉石,通体温润,合之便是“文德与人德互为表里”。老孔说这就“是渊明诗最能感人处”(85),既悲悯又柔情。或许,这也是他自己的人生“理型(Idea Form)吧。

 

我们这个所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如今的领导班子已经是第六届了。作为创始人的任继愈先生当然是居功至伟,这不错,但作为中间环节的其他所长也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以我之见,其中老孔的努力有着特殊的意义(见另文《已飞鸿影二十年》)。究其缘由,从客观上说,是当时的我们处在了一个转捩期;从主观上说,则是他的精神“生命之独特”。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鲜活的光彩已然黯淡,这好比前潮要返、后涌欲往,来来回回,其间的痕迹便被荡然了。于此一问:是否有点儿悲哀呢?或许在老孔本人全然不觉,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留恋过什么“位置”什么“功劳”,他从那间背阴的、三人合用的所长办公室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这叫什么?这叫“忘情”!即淡然若忘,“不慕荣利”。这不仅是酒中的“深味”,而且更是人生的“深味”(第85页)。

 

牟宗三说,魏晋名士唯播弄逸气以自娱,但那“逸气”只是“气化的光彩”,故“生命深处不自觉地皆有一荒凉之感”。(《才性与玄理》第97页)其实,知觉性较高者皆有这一“灵犀“,因为他更能体味“孤独”这一生命本质性的境界。我想,老孔临终也会“不免一叹”,因为他对自己的一生甚不满意,虽然,他守住了“清白”,但那只是他的底线而已。说到“气化的光彩”,则瞬时即灭,因为它无根(本)。不像他笔下的陶渊明,“由于他(陶渊明)真诚地笃信老庄,故亦能恪守儒家的仁义。”(第79页)而我们看待老孔,似可以把这话颠倒过来读,说:“由于他(老孔)恪守儒家的仁义(根),故亦能真诚地笃信老庄(枝叶)。”这真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意味了!那么马列原则(树干)呢?我愿意理解为:它是与树根和枝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了。诚如是,那么这一思想结构,也衬托出了一个人格的圆满。

 

道家的境界是“清”是“凉”,“清”者干净,“凉”者不扰;儒家的情怀是“温”是“暖”,“温”者适意,“暖”者亲切;中间亦有一平等性原则作为支撑,无疑,工作在这种精神氛围中,是既紧张又活泼、既有序又宽松的。但是我们彼时不觉,因为“日用而不知”。而这种“歙歙焉”“浑浑焉”的感受,是我们这些坐班人员最能体会到的。可惜,当时的我们已然全部退休了。同时——我们也带走了老孔的时代!

 

2020.2.1  庚子正月初八 

焦虑在武汉疫情之中

 

附小诗——《悼孔繁先生》:

西南曾转战,北大亦读经。

只眼观人镜,心烛耀性灵。

贯通三教义,契会六朝风。

挥手桃源去,一别已忘情。

 

 2019.10.19 (有改动)

 

 

(编辑:许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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