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是中国宗教代表团初次集体亮相世界舞台30年。对我来说，30年前有幸参加中国宗教代表团出席在美国举行的“世界宗教和平会议”第三次大会，是件难以忘怀的事。那是中国宗教在遭到文化大革命严重破坏之后，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恢复的一个起点。它向世界宣告中国已经迈过极“左”路线造成的泥潭，走向开放，走向世界，开始融入国际大家庭。
“世宗和”不能没有中国宗教代表团
建立世界宗教和平会议(WCRP，以下简称“世宗和”)是1968年在新德里召开的“国际宗教者和平讨论会”提出的，后由日、美两国的宗教界人士召开了几次筹建会议后，于1970年10月在日本京都召开了“世界宗教和平会议”第一次大会，正式成立该组织。当时的“世宗和”领导人认识到像中国这样一个多宗教并拥有众多信徒的国家，而且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如果没有代表参加，“世宗和”的世界性就不能充分体现。1972年中日建交，1973年，日本佛教新宗派立正佼成会会长、世宗和名誉主席庭野日敬先生便通过日外务省邀请中国派团参加1974年在比利时鲁汶举行的第二次会议，我方经研究认为当时不便参加，但为表示友好，中国佛教协会和对外友好协会于1974年1月邀请庭野日敬来华访问。庭野日敬在访问期间结识了中国佛教协会代会长赵朴初先生，向其建议“宗教家应放眼世界，为了和平，宗教界人士有必要坐在一起进行对话与合作”，而且认定“世界宗教和平会议不能没有中国宗教代表团”，并决心将“实现这一目标视为自己责无旁贷的分内之事”。通过赵朴初先生，庭野日敬会见了中国其他几大宗教团体负责人，向他们表达了希望中国各宗教派团参加“世宗和”的恳切愿望。1978年赵朴初先生率中国佛教代表团访日，加强了两国佛教间的联系。1979年4月，邓颖超率团访日，日本友人再次表达了邀请中国派代表参加“世宗和”大会的愿望。后中央有关部门批准我国各教组织可组团参加“世宗和”会议。1979年7月庭野日敬专程来华，正式邀请中国宗教界参加当年8月末9月初在美国普林斯顿举行的“世宗和”第三次会议，并带来有关材料，紧接着大会秘书处寄来了10张赴美往返机票。
当时我国五大宗教团体刚刚着手恢复工作，道教和天主教的恢复工作尚未完全就绪，遂由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出面协助，由佛教协会代会长赵朴初、理事李荣熙、上海玉佛寺明旸法师，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研究人员马贤、北京东四清真寺杨品三阿訇，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主席丁光训主教、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副主席李寿葆、江苏省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副主席韩文藻，以及英语翻译陈泽民（基督教）、日语翻译徐鸿道（中日友协）等三大宗教的10位代表组成了中国宗教代表团，赵朴初任团长，丁光训任副团长，李寿葆为秘书长。这次中国宗教代表团能够组成并成行与会，主要归功于改革开放政策和国家有关领导人的重视，同时也与庭野日敬和赵朴初的积极努力分不开。
国内高度重视  行前充分准备
这是我国第一次由几大宗教人士集体组成代表团参加国际宗教会议，此前各宗教的对外交流活动都是各自进行。当时国内粉碎“四人帮”不久，国外对中国的宗教政策还有相当大的误解和疑虑；中美虽已于当年年初建交，但两国关系发展还处于起步阶段；同时，达赖将于“世宗和”开会的9月访美，情况复杂，因此我国政府有关部门和宗教团体对此次出访十分重视。8月7日组团会议后，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刘澜涛、外交部副部长章文晋、外交部美大司和领事司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负责人等分别向代表团作了国内外有关情况和应注意事项的介绍。国务院宗教事务局肖贤法局长亲自抓此项工作，并与代表团成员进行了数次座谈，进一步阐明了我国的宗教政策，指出代表团肩负的任务重，也很光荣。代表团与会是我国改革开放政策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一次具体体现，既要开好会，也要做好团结国际友好人士的工作。与会成员在团长的主持下讨论了几次，进一步明确了任务，设计了一些可能遇到意外情况时的对策，并认真撰写了发言稿。我写的发言稿题目是《反对侵略战争，维护世界和平是当今人类的共同天职》，交请陈泽民先生译为英语。我团成员发言的英文译稿除大会印发外，其汉文原稿后被香港基督教组织出版的《景风》刊物全部发表。
“中国参加就是胜利”
8月25日，我们由北京起飞，在日本稍作停留后飞越太平洋，27日抵美。8月28日上午10时，代表团在住地举行了记者招待会，赵朴初团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借此机会，我愿通过你们向各国宗教界的朋友们转达良好祝愿和问候。我们很高兴来到美国，参加‘世宗和’大会，并看看这个美丽的国家。”“这次大会将讨论和平以及其他有关问题。这是十分重要的。我们希望和相信通过各国宗教界领导人和朋友们的共同努力和探讨，一定能提出有价值的见解，为世界和平事业作出贡献。”他还指出，在粉碎“四人帮”后，“中国各方面的工作都得到迅速恢复和发展。人民政府落实各项政策，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也根据宪法规定，重新得到认真贯彻执行。目前，教堂、寺庙的宗教活动正在逐步恢复，宗教组织正在整顿和充实。”“我们各个宗教的教友都拥护和参加国家四个现代化建设……中国各宗教的信徒们，本着各自的教义，相信善最终能战胜恶，和平最终能战胜战争。我们要与各国宗教信徒和其他人民携起手来，为这崇高的事业而献身。”招待会后，《华侨日报》全文刊登了讲话，其他各大媒体尤其日美两国媒体都报道了此事。中国代表团受到了与会各国代表们的普遍重视和欢迎，成为这次大会的重要关注点之一。当世界各大新闻媒体听说在国际舞台从未露面的中国宗教代表团出席此次大会时，便于29日下午蜂拥至普林斯顿大学（以下简称普大）会议新闻发布会现场。一位记者高声提问：“是谁把中国代表团请来与会的？”副团长丁光训以洪亮的声音用英语回答：“是庭野日敬大师。他为中国代表团参加此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会的领导人在讲话中几次表示欢迎中国代表团参加，用庭野日敬长老的话说，“中国参加就是胜利”。
全球宗教的一次盛会
出席这次大会的代表来自48个国家的10个宗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佛教、东正教、印度教、耆那教、神道教、孔教、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参会人员近千人。会议历时11天，主题分为三个委员会（实为三个大组）：一是“宗教与公正国际经济秩序”，二是“宗教与世界和平”，三是“宗教与人权”。中国宗教代表团成员参加了第一和第二个委员会。中国宗教代表团与会的目的正如赵朴初团长所讲：“维护世界和平，谋求人类的共同幸福是各种宗教的共同理想，尽管它是一个长久的奋斗目标，但宗教者应该负担起这个责任。我们将本着这一精神，同世界宗教者共同努力，把这届大会开好，并为维护世界和平，谋求人类的幸福，作出我们应有的贡献。”
8月29日下午在普大校园的米勒教堂举行第一次大会，由耆那教一位教职人士主持了祈祷，接着宣读并通过了会议日程。之后参加了普大董事长和副校长在校长住宅庭院内举行的欢迎招待会。晚餐后接着开第二次全体大会，上届大会主席费尔南德斯大主教致开幕词，也就是基调报告。
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全体大会包括开、闭幕式共有9次，有时直到夜里11点，除了第7次和第9次外，每次全体大会时分别依次由耆那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印度教和锡克教的教职人员代表按自己的宗教仪轨带领全体进行祈祷；在第三、四、五次大会上分别由印度教的斯瓦米·基达诺尔拉、巴基斯坦穆斯林学者艾哈迈德·卜汝希和以色列教授威尔布罗斯基作了重点发言。
大会三个委员会下又有分组讨论会、分教座谈会、分国讨论会、妇女会、35岁以下的青年会；另外，还邀请联合国秘书处官员和美国民权运动领袖杰克逊作了两次报告。由于大会语言是英语，只有日语同声翻译，所有的演说和报告，我们只能从翻译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片断大意。所幸的是，我由于“文革”期间参加《毛选》翻译和在北京周报社阿文部工作，没有丢弃阿语，还能同讲阿语的外国朋友进行直接交流。
除了参加会议外，还安排了两天的游览参观。8月30日乘车去纽约，先到洛克菲勒广场，然后到圣帕特利克教堂，由纽约红衣大主教特兰斯·克主持，与会者按各自宗教的仪式为和平作祈祷，而后庭野日敬作了题为“第三届世界宗教和平会议：我们的任务”的讲话，印度费尔南德斯大主教作了题为“献身于未来的任务”的讲话。联络员说，这才是正式开幕式。然后乘车到“联合国宗教中心”，用午餐后步行到联合国大厦。先在联合国玫瑰庭园为WCRP的建立举行了一个庆贺典礼，一位官员向大家介绍了联合国的主要情况后，由向导带领参观了大厦内的各个部门。
9月6日上午7时，全团乘车去华盛顿参观，这一天也算是会议的高潮。首先参观位于马萨诸塞大街的伊斯兰中心，是由埃及等一些伊斯兰国家驻美外交人员和当地穆斯林共同努力修建的，于1957年6月28日竣工。当代表们走进中心的华丽拱门时，一位黑人青年穆安津登上高达162英尺的宣礼塔诵念召礼词，声音洪亮，响彻整个院落，震撼每位听众的心灵。参观时，我和杨品三阿訇向该中心赠送了一副上海生产的天房图挂毯和一本中国伊协印制的线装《古兰经选》，同时转达了中国穆斯林对美国穆斯林的问候。伊玛目给我们二人各赠送一部优素夫·阿里英译本《古兰经》。
上午11点45分离开中心，在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中心用完午餐后便到国会山德克森参议院办公大楼，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下，与部分参议员和众议员见了面。3点半去白宫参观，卡特总统夫妇接见了全体代表。“世宗和”秘书长荷姆·杰克特地向总统介绍了赵朴初团长，两人握手寒暄。卡特发表了十来分钟欢迎词后，便宣告退席，由其夫人罗莎琳会见大家。事后听庭野日敬和荷姆·杰克先生对赵团长说，卡特总统最后决定接见全体与会者主要是由于中国代表团参加了这次会议。
中国代表的声音赢得掌声与尊重
这次会议是在美苏争雄加剧，大搞军备竞赛和发展核武器，世界人民对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疑虑甚重时期举行的，因此会议主题是维护和平、反对军备竞赛和暴力行动。具体讨论的内容有：宗教与和平、加强精神生活方面的教育、防止与反对暴力活动、冲突局势中的宗教对话等。除了团长外，我们6名代表分别参加了分组讨论，讨论很热烈，既有争论也有共识。以我们两名伊斯兰教代表来说，杨品三阿訇的发言主要阐明了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我国政府贯彻民族平等和宗教平等的政策，不仅各教之间建立平等和睦的关系，而且伊斯兰教内部也消除了门户之见，实现了和睦团结。与会者报以热烈的掌声。大会派给中国代表团的美国联络员说：“这是一篇典型报告，要印发。”事后果然印发了发言的译文稿。
我报名在“和平与安全”会上发言，就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性准备了发言稿。8月30日上午，第一次大组会议，主持人将讨论题目限在非暴力主义范围之内，这样一来，我的发言就很难插进去。此日会议上，主持人让一位印度基督教徒代表做典型发言。以印度某邦基督教牧师如何用非暴力解决当地农民同英殖民主义当局之间的事端为例，说明非暴力不仅是有用的，而且应成为宗教教徒追求的崇高目的。接着会议主持者把讨论引向给非暴力主义下定义等玩弄字眼的游戏中去。尽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但主持人不理睬，坚持讨论非暴力主义。在这个所谓的和平会议上连和平的问题都不能谈了，我只好改为即席发言，表明我方的观点。9月3日上午会议，我乘一位日本代表提到中国挖防空洞防原子弹之机，即席发言说明中国人民（包括穆斯林）同世界各国人民一样，是热爱和平、不要战争的，挖防空洞，就是为了自卫和防御，预防霸权国家的袭击。9月4日的会议上，我发言说明，不同意有些朋友对非暴力所下的定义，也不同意把非暴力作为目的来追求。因为现实的世界存在着不合理的经济制度，存在着以强凌弱的强权秩序，难以避免为了追求平等自由而进行的反抗。正义的反抗，同样意味着暴力；要消除这种暴力，首先就需改变不合理的经济剥削制度和强权侵略压迫制度。如果把非暴力说成是用和平的手段解决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之间的事端，是可以接受的，其他的各种解释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做到。
反对核军备竞赛、要求销毁核武器主要针对两霸，但是中国也是有核国家，有些西方国家的代表在反对核军备竞赛时也指责中国发展核武器。中国代表团商定由丁光训副团长在裁军小组会议上就中国政府的核政策作重点发言，指出中国发展核武器是为了自卫，中国的核武器同核大国相比微不足道，而且中国政府一再声明，绝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接着他提出倡议，所有有核国家都应裁减、销毁核武器，两个核大国应率先做起。发言得到绝大多数代表的拥护。接着赵朴初团长进一步提出“世界宗教和平会议应向各国领导人建议，所有有核国家应该做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承诺，以此作为销毁核武器的第一步”。赵团长将此建议告诉庭野日敬，得到他的赞赏，遂作为中日两国的共同提案交由大会讨论通过，并写进了这次会议的《普林斯顿宣言》（下简称《宣言》）。《宣言》呼吁为加强和平和建立合理的国际经济秩序而斗争，“虽然有了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限制战略武器条约，但是核武库仍在继续扩大，这就令人迫切地感到需要进行一场全世界的运动来消除战争和一切大规模破坏性武器”，“为了建立新的国际经济秩序，必须有促进世界经济平衡发展和为了消除贫困、满足人类一切基本需要而分配世界经济利益的政治愿望和社会愿望，并且建立工业国和发展中国家之间平等贸易关系”。《宣言》还指出，反对超级大国的军备竞赛是宗教组织的义务。绝不允许核大国以使用核武器对非核国家进行威胁。
9月7日下午4点，全体与会人员身着各自的宗教服装列队步行前往距普大约1英里的拿骚长老会教堂，在那里举行了多宗教的祈祷仪式，约于6点列队步行回到普大，以游行和祈祷方式宣告会议正式闭幕。
这次会议上，赵朴初被选为十位主席之一（不设副主席），李荣熙(佛教)、韩文藻(基督教)和我（伊斯兰教）被选为理事，从此，中国各宗教与“世宗和”这个国际性宗教组织有了正常往来。从冷战对抗到苏联解体，从单级独霸到多极形成，从“9·11”事件到联合反恐，从单边入侵到示善睦邻，从经济激烈竞争到共同应对金融危机……回首30年前的世界局势，展望今日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之大，超乎人们的预料。世界正朝着世人渴求的和平方向发展，尽管这种发展的步履很艰难，道路很漫长，但已看到破晓的曙光。如今，和谐已在中华大地上播种、生根、发芽并开花、结果。我相信，有一天，全世界人民追求和平与和谐的梦想终将变成现实。
（作者为中国伊斯兰教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