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初,我利用给罗源教会讲课的机会,对该地的畲族基督徒作了调研。下面是我调研时所了解的情况。
一、罗源畲族基督徒概况
畲族在福建省主要分布在闽东地区,特别宁德和福州畲族人口最多。罗源过去属于宁德,现在划归福州,如今是福州地区畲族最多的一个县。全县畲族人口21000人,占总人口的8.1%。但基督徒所占的比例却不高,如果按受洗者为基督徒来算,全县只有一二百名畲族基督徒,占了畲族人口的1%不到。如果连慕道友算上,畲族信徒共约500人左右,占了畲族人口的2.4%。但与全县基督徒总人数1.5万人相比,他们只占3%。与罗源总人口相比,更是少到只占0.2%(罗源整个基督徒人数占全县总人数的5%)。就连过去畲族信徒较集中的凤坂,如今畲族信徒只有50人,虽然与凤坂基督徒总人数300人相比,他们占了六分之一,但与全凤坂总人口4000人相比,只占了1.25%。我们从这几组数字可以看出,畲族基督徒不仅在罗源总人口中是少数,就是在罗源畲族人口中也是少数。
畲族基督徒中,老中青三者的比例,如果按500人计,老的(按50岁以上属老年)约占40%,即200人左右;中年约占15%,即七八十人;青少年人数较多约占45%,约200多人。需要指出的是,青少年的人数是将主日学的孩子及初高中的青少年都包括在内。但如果按受洗者来看,一二百人中青少年是最少的,老年信徒最多,大约占了受洗者总数的95%以上。对于为什么畲族信徒中,这么多人不受洗,郑鹏飞传道这样解释:这是因为畲族信徒中有一个“美丽的误区”。他们都认为必须灵命到达一定程度后,才有资格申请受洗,所以一般青年人都不会提出这一要求,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灵命不行,不够资格受洗。信徒雷永健谈到这点,他说,他母亲信基督教很早,但直到老年才受洗。而他父亲一辈子没有受洗。他本人虽然早就信基督了,但直到2000年才提出受洗。从这方面看,畲族基督徒对自己的基督徒身份很看重。雷永健提到,在他受洗后,他母亲看他抽烟就对他说,“你现在已受了洗了,怎么还抽烟?”在畲族基督徒心目中,受了洗就意味着灵命达到较高的程度,因此对自己的品格会有一个更严格的要求。
罗源畲族以往多数集中在山边地区,畲族基督徒也分布在这些地方。由于基督徒在畲族是少数,所以许多畲族山村没有基督徒。如今他们大多集中在凤坂、西兰、起步这些地方的山边村寨中。此外在城关也有一些畲族信徒,其中有些是原城关居民,有些则是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从山里搬到城关居住的畲族人。
我这次的调研对象既有山村畲族基督徒,也有城关畲族基督徒。对山村畲族基督徒的调研主要是在凤坂的梅洋村和西兰的望新坑村,它们都是畲族聚居村,也是畲族基督徒较为集中的村子。在这两个村子里我先后对5位信徒作了访谈,他们所谈的情况涉及到的本村基督徒家庭信教情况共18户:梅洋村共有五六十户,人口达300多人,基督徒家庭有5户,共有20人(男11人,女9人),也就是说基督徒占了全村人口的7%左右。望新坑村由两部分组成,村的中心是一个自然村,自然村外面还住了一些人家。自然村内共有13户,其中10户是信基督教的,有3户不信;住自然村外面的共有8户,其中3户信,5户(指的大户,如按小户算有十几户)不信。全村共计150多人,其中信徒约70多人,占了半数。这个村算是罗源畲族基督徒最多的村子了。在罗源城关,我访谈了已有4-5代人居住在此的畲族信徒雷文平。其家族如今在城关已发展到100多人,其中基督徒有20多人,主要是雷文平一家,包括其父母及兄弟姐妹家,在城关雷家家族中,基督徒占了五分之一。此外我还访谈了原住西兰许洋村宅后垅,如今已分别搬到西兰镇和城关居住的钟昌英、钟昌芳两姐妹。
除了对上述这些人访谈外,最重要的访谈对象是65岁的畲族老人雷永健。他现在是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对罗源畲族情况以及基督徒情况非常熟悉。他现住城关,但老家在凤坂,如今还经常回去看看。其爷爷和叔公早在民国时期就在英国传教士那里领洗入教了,是畲族中较早的基督徒。他本人也于2000年受洗入教,对罗源基督教情况,特别是畲族基督徒情况了如指掌。上面一些数字也是由他提供的。
经几天的调研,有几点较为突出的感觉:
1.畲族人接受基督教比汉族要难
无论按占全县人口比例看,还是按占罗源整个基督徒的人口比例看,畲族基督徒所占的人数均远低于罗源的汉族基督徒。之处以造成这一现象的最大的原因是畲族人至今重视祖先崇拜。而罗源教会则要求凡入教者必须要清除祖宗牌位,而这点对畲族人而言是十分困难的。畲族对祖先的崇敬深入骨髓。他们的祖先定义很宽泛,上至他们民族的图腾盘瓠(王),下至他们故去的近亲,这些已故之人均称之为“心爷”。每当重要节日,祭祖(心爷)成为畲族人不可或缺的祭祀仪式。而祖宗牌位对每户畲族家庭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教会的这一规定成为畲族人信仰基督教最大的障碍,畲族人认为如果当了基督徒就意味着要忘了祖宗,这点是无法接受的。此外,非基督徒畲族人每年都要去公庙拜拜,基督徒也不会去,这也使基督徒显得与其民族习俗格格不入。因此一般畲族百姓不遇到特殊情况通常不会轻易皈信基督教。对此一些思想开放的畲族基督徒认为基督教要想在畲族中传开,教会在这方面应该作些变通,不能用强硬的办法要求信徒必须“除偶像”,烧牌位,而应该让新入教者有个过程,当他们自己觉得应该除的时候自己将其清除,而不是由教会人士代他们去清除。例如,雷永健就认为现在教会这种做法适得其反,使绝大多数畲族人拒绝接受基督教。他说,其实,对祖先的崇敬也体现了一个“孝”字,所以畲族信仰其实与信仰上帝应该没有矛盾的。他认为如果按他的理解向畲族人传教,畲族人其实是很容易接受基督教的。他说:“很多人对我说,没有祖宗就没有你。其实畲族信盘瓠,只要将这个转化过来,他们就很容易接受(基督教),只要说只有一个神,盘瓠也是上帝的儿子,盘瓠上面的神就是上帝。如果这样传教,畲族人就很容易接受。他们也就不会抵触基督教了。”在他看来,对祖先的尊敬与对上帝的崇拜不在一个层次上。崇拜只能对上帝,但对祖先可以尊重。最重要的是不要强求新入教者烧祖宗牌位,应允许他们对祖宗仍抱有敬意,这样基督教就较容易在畲族中传开了。联想起中国历史上礼仪之争,就是因为传教士反对利玛窦提倡的变通办法,强行禁止信徒祭祖,最终导致当时在华传教颇有成效的天主教遭到禁教的命运。如今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基督教对畲族人的传教工作中。如果说,明清之际天主教遭受的失败主要是自上而下的禁教,而今天在畲族人中基督教传教不太成功则是由于遭到畲族民众自下而上抵制的结果。
2.畲族基督徒对本民族文化的态度及其与非基督徒畲族人的关系
畲族基督徒在祭祖问题上与自己的同胞态度非常不同,这就涉及对一系列与之相关的畲族文化习俗的看法也不同。他们不会在家祭祖和祭他们民族的盘瓠王,他们也不会参加每年7月份民族的鬼节。春节中的有些畲族的习俗,凡涉及对祖宗跪拜仪式的,他们也都不参加。对其他人的婚丧嫁娶,如果其中有跪拜仪式的,通常他们不参加;就是参加别人的婚丧嫁娶,遇到有向祖宗跪拜仪式时,他们也不会跪拜。其民族每年要在公庙举行的祭拜仪式他们当然也不会参加。这些都表明畲族基督徒对自己文化习俗的态度与非基督徒有所不同。这无疑会使基督徒与非基督徒在一定程度上构成某些张力。
畲族是个有自己语言,而没有本民族文字的民族。一般畲族人见面时都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与此同时他们都能听懂汉语,看的书都是汉字。但如今一些城关的畲族居民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讲了,只会讲汉语,也就是基本彻底地汉化了。有些城里的畲族基督徒还娶了汉族女子为妻,例如雷文平的妻子就是汉族的。对于他们而言,自己的文化已非常陌生,头脑中也没有什么“保存本民族文化”的概念。特别是城关基督徒很多从事商业,更不会去想这些问题。畲族青年人大多听不懂本民族流传下来的歌谣。雷文平就是如此,他对本民族的文化似乎一无所知,当我提到我听到畲族一些民间歌谣相当不错时,他表示以后也要对此加以关注。
近些年来,福建省政府提倡保存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些非基督徒畲族人因此而有了民族意识,甚至还对自己的祖先做些寻根溯源的事,而在畲族基督徒中,除了像中国民俗学会会员的雷永健这样极个别的人以外,普遍对寻根不感兴趣。雷文平提到他的几位非基督徒堂兄曾开车去他们的祖上居住过的地方寻根,而他本人对此则毫无兴趣。
这种对本民族文化淡漠的情况尤以城市基督徒最严重。我去农村畲族聚居村调查时发现他们对本民族文化的态度比城关的要好得多,特别是对本民族的服饰和歌谣等,40多岁以上的人在他们结婚时都穿民族服装,畲族传留下来的歌谣他们也都能听得懂,并对此有一定的感情。我访问梅洋村时,桂花就给我放他们民族对歌的录像,并拿出她结婚时穿的畲族服装给我试穿。但她20多岁在上大学的女儿则根本听不懂本民族的歌谣了。不过在这些村里。畲族语言得到了很好的保存。他们之间交流的用语均是畲语。畲族许多民族的传说和传统是通过这些歌谣和自己的语言保留下来的。民族感情也通过语言联结。雷永健说,他在全福建境内的农村,只要有畲族人的村落,他一讲畲语,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得到本民族人极其热情的接待。看来保存畲族语言是很重要的,只要语言在,畲族文化就不会消失,畲族基督徒对本民族的文化也会保持一定的认同,但如果语言丧失了,畲族的民族认同感就会大为减少,尤其是对于畲族基督徒而言更是如此。随着城市化的进程,畲族将会面临这种前景。好在福建省政府已意识到这个问题,如何保留少数民族的文化习俗成为政府认真考虑的问题。
畲族是个温和宽容的民族,按雷永健的说法:“我们虽然信教,但因畲族是古老的图腾信仰,排他性不强,所以不信教的畲族人并没有与我们造成什么冲突”。他还说“我们有山地文化,又有海洋文化,所以很包容的,既吸收佛教文化,又吸收道教文化。”基督徒与非基督徒之间关系总体而言都比较融洽。在我调查的两个畲族聚居村,基督徒都反映他们并没有因入了教与那些非基督徒之间有什么隔阂,该帮助的还是互相帮助。非基督徒也没有因为他们入了教对他们有什么看法。雷永健也谈到他们家妹夫就是信佛教的,他外甥还是和尚,但他们家并没有因此而闹矛盾,而是相互尊重。他妹夫来他们家,他妈妈就做素斋给他吃。他妈妈去他妹妹家,妹夫也不会让她去吃祭过祖的食品。但他们反映在一些汉族为主的畲汉混居村子,有些汉族的非基督徒却会对基督徒有看法,甚至连门前的路都不让基督徒通过,基督徒盖房时,非基督徒也不愿帮忙。娘家在望新坑村的钟锦慧就说,她婆婆家就是住在这样的村子里,她公公盖房时,那些非基督徒都不肯来帮忙,主要是他公公和婆婆都是基督徒之故。相比之下在畲族聚居的望新坑村则没有这类情况发生,信徒与非信徒之间决不会因信仰问题而不帮助。雷永健也说,他们民族有极强的凝聚力,畲族人极其好客,也非常宽容,从来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有所歧视的现象发生。他本人与非基督徒保持很好的关系。不管信仰是什么都会相互帮助。据他说,畲族人看重的是你是否做好事,不管你信什么,只要你做好事就是好人,所以不管是不是基督徒,不管拜什么神。信多神的接待基督徒没问题。基督徒对他们也视为同胞。他说:“我对畲族非基督徒都一视同仁,我接待他们也毫无问题,我不会认为他们是偶像崇拜者”。
尽管如此,在调查中,几乎所有的畲族基督徒都说刚开始信教时,家里的长辈或亲戚会对他们有些看法,特别是因为他们不再祭祖。但过一段时间就理解他们了,凡遇到涉及有祭祖一类的事不会叫他们参加。如果他们参加了非基督徒婚丧嫁娶,遇到了祭祖这类事时,那些非基督徒也会主动对他们说,“你们不用祭拜”。他们都认为只要自己真心皈信基督教,其实在他们族人虽然一开始他们会不理解,但总体而言,受的阻力并不大,因为畲族人都比较善良。
我曾与一位汉族传道人林孔龙闲聊,他说,由于畲族人相对比汉族人少,所以族人之间关系密切。一个人要成为基督徒后比较麻烦,会遭到其它族人的歧视,因此一旦畲族中有人成了基督徒往往就等于与自己原来的小社区相脱离了,因此村中第一位畲族人入教是不容易的。但如持之以恒,有时会将其家庭亲朋好友带入教会内。
实际上,在我调研的两个村子里,第一位畲族人皈依基督教所受到阻力似乎并不像孔龙说的这么大。梅洋村第一位畲族基督徒是1995年受其岳母的影响而信的,他完全是理性地看了《圣经》后信的。最初遭到其父的反对,但因已分家了,其父对他也起不了作用。在他的影响下,村里陆续有人信了,其父也改变了态度。望新坑村第一户信基督教是在1985年,主要是因为该家女主人的娘家原本是基督徒,自小受基督教影响。但这家的信仰对全村人没有构成多大影响,大家也没有认为他们有什么不对的。至于钟昌英更是没有阻力,他们是宅后垅村第一户,也是最后一户信基督教的,因为他们是最后一户搬出宅后垅村的。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村里人的指责。至于城关的雷文平,也是他们家族中第一位信基督的,他皈依是得到全家支持的。从这几个均属当地或其家族中第一家信教的畲族人家看,他们皈依基督教时,或者根本没有阻力,或是只受到较小的阻力。由此看出,畲族人对别人的信仰整体而言确实是比较宽容的。有鉴于此,畲族基督徒与非基督徒之间关系一般都不错。
3.畲族基督徒与汉族的关系
罗源畲族基督徒人员非常少,没有畲族人独有的教堂,所以一切活动均在以汉族基督徒为主的教堂内进行,所听的道也是由汉族传道人或牧师讲的。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圣经》用的也是当今国内通行的和合本《圣经》。我曾问雷永健,他年老的妈妈是否听得懂牧师讲的道?他说,畲族人都懂汉语,他妈妈能听懂,对《圣经》也大部分都能读懂,偶有不懂的,她会问他,他再用畲语解释一下就完全明白了。看来就连八九十岁的畲族老人与汉族基督徒交往都没有问题,更何况比他们年轻的畲族信徒了。
据雷永健说,过去畲族人对汉族人是有看法的,畲族一般规定不与汉族通婚。但现在随着民族交融,早就打破了这条界线,特别在畲族基督徒中更是如此,认为汉族基督徒均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与汉族很亲近。如雷永健的妈妈就说:“我受洗后觉得畲族与汉族一样,都是弟兄姐妹。”
在罗源教会中丝毫感觉不到畲族基督徒与汉族基督徒有什么区别,无论从衣着上,还是在语言上都一样。特别是在城关,更有一种彻底消除民族隔阂的感觉。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不少畲族基督徒都走出了山区,来到城镇,日常的衣食住行与汉族无异。我曾问雷永健畲族与汉族到底有什么区别,他说畲族人会做乌饭,这是汉族中没有的。我还听说过去畲族娶亲有小男人娶大龄老婆的习俗,而且还说畲族妇女特别能干,农活和家务活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在家什么都不干。但随着城市化,这些习俗都被打破了。男人们都在外工作或打工。我所见到的畲族男性基督徒,有的在石材厂工作,有的经商,有的搞养殖,都很忙碌。婚姻情况也不再如此,特别是城镇的,其观念完全与汉族无异。所以陪我去梅洋村调研的肖顺钦传道说,畲族与汉族“差别不大,有时服装不同。还有婚丧喜庆不一样。过去畲族没出嫁与出嫁头发不一样。出嫁时姑娘都要带凤冠,公主装饰。”而现在无论青年还是中年人从头饰上已没有分别了,结婚时也不一定都穿本民族服装了,特别是城镇的,都穿上现代化的婚纱了,所以与汉族更无差别了。肖顺钦说,“在罗源,畲族与汉族都住一起,做生意也一起,没有什么矛盾。”梅洋村信徒蓝桂花也说,她在娘家时,邻居就是汉族的,关系都很好。
罗源的教牧传道人员中没有畲族的,据说在两三年前罗源曾经有过一个畲族女传道,但去世后就没有了。据雷永健说,畲族人中专职传道人员少,这与罗源的畲族基督徒整体文化水平不高有关。畲族过去都住在山边,经济条件比汉族差。罗源的汉族基督徒中有75%是小学文化程度,而畲族基督徒这个比例更高,65岁以上的人中还有些是文盲。近10多年来,畲族人经济条件好了,现在青年人的文化程度较老一辈的提高多了,但是畲族基督徒都有一个自谦的习惯,认为自己灵命不深,不够资格申请受洗,所以青年基督徒中受过洗的非常少,限制了将自己奉献给教会的机会,因此畲族中能任教牧者寥寥。畲族基督徒无自己的教职人员,但他们十分尊重汉族的教牧人员。不管是听道,还是参加教会活动,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基督徒,而不是自己是畲族。调查时,我看到畲族信徒与汉族传道人和牧师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次陪我去望新坑的是郑鹏飞传道,他曾在望新坑村工作过几年,所以不仅熟悉那里教会信徒的情况,而且与他们建立了非常密切的关系。当地基督徒得知我们去他们那里时,就早早地去镇上买鸡鸭等物尽其所能地来招待我们,极其热情。
畲族基督徒在教会中乐于奉献。不管是时间,还是财力,只要教会需要,他们都会完全尽义务,自己赔钱积极热情地去干。这次带我们去各个村子搞调研,为我们开车的是畲族姑娘钟昌芳,她是一家较大公司的经理,买了一条大船专门跑海上运输,还经营茶叶、餐饮等行业,按她的说法是“开茶叶店是毛毛雨”,也就是说那只是点缀,不是靠它挣钱的。她主要是搞海上运输。平时她非常忙碌,但当郑鹏飞与她联系,说我要调研畲族基督徒时,她马上亲自开着车送我们到山上各村庄去转,还带着我们去了她小时在的许洋村(宅后垅属于许洋村)参观。从昌芳身上我们看到了畲族基督徒的热情,也看到了新一代畲族青年的开拓精神,对新事物接受能力与老一代畲族人不能同日而语。
从畲族基督徒与非基督徒的关系、畲族信徒与汉族(包括汉族信徒和教牧人员)的关系看,确实像雷永健所言:“畲族文化包容性之大,群众凝聚力之强,认同感之高在全国各少数民族中是十分罕见的。”
二、畲族皈信基督教的原因及信仰特点
1.信教原因
现将2011年10月1-3日我在罗源访谈人员列表如下:
姓名 | 性别 | 年龄 | 职业 | 受教育程度 | 入教时间 |
雷永健 | 男 | 65 | 退休人员 | 高中毕业 | 2000年受洗 |
蓝桂花 | 女 | 42 | 农民 | 小学 | 1995 |
蓝秋芳 | 女 | 20 | 福建农业职业技院 | 大学生 | 随父母信 |
蓝桃妹 | 女 | 37 | 农民 | 初中 | 1996 |
雷文平 | 男 | 48 | 服装加工厂老板 | 中学 | 1985 |
钟昌芳 | 女 | 34 | 经商 | 初中 | 1985 |
钟昌英 | 女 | 32 | 经商 | 初中 | 1985 |
钟锦慧 | 女 | 39 | 农民 | 小学 | 1990或1991年 |
钟盛基 | 男 | 48 | 农民 | 初中 | 1990或1991年 |
以上9人实际上是5个家族的人:雷永健(1人)、蓝氏母女、姑嫂(3人)、雷文平(1人)、钟昌芳、钟昌英姐妹(2人)、钟锦慧、钟盛基兄妹(2人)。访谈中他们所涉及信基督教的畲族户数和人数的情况有:梅洋村5户20人;望新坑13户70多人;原住许洋村宅后垅1户后搬迁城镇,现在分为五六户小家,约10多个人;城关雷文平家约有近20名;原住凤坂的雷永健家3户20多人。
这些人中信基督教的情况有几类:
一种是完全理性的选择,最典型的是蓝秋芳的爸爸(桂花的丈夫),在其岳母影响下(其岳母是去浙江打工时在那里皈信基督教的),读《圣经》之后皈依了基督教,并带动全家皈信。这类人很有主见,对本民族的盘瓠或公庙信仰原本就不认同,所以一旦读了《圣经》觉得好,他就坚定地信了,即使其父反对也无用。
还有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因为看到基督徒的好品格后大受感动而信的。比较典型的是钟盛基。他姐姐得癌症时让他信教他都没信,但当他看到他弟弟服毒死后,非基督徒中无一人愿意将他弟弟抬到山上埋葬,而只有基督徒弟兄在此时帮他,一同将其弟弟的尸体抬到山上,又帮他挖坑将其弟埋葬了,由此他大受感动,皈信了基督教,并将他两个妹妹也带入了教会。
二是得了重病,在教会帮助下,病得医治,于是信奉基督教了。最典型是雷文平。他15岁患骨结核,查不出原因,瘫痪在床,教友为他介绍到福州医院治愈。
三是求平安而皈信基督教。较典型的是望新坑村第一户信基督教的人家,就是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将房子盖在原来祠堂的地基上,为求平安,全家人皈信了基督教。
四是受家庭影响。雷永健较典型。雷永健的爷爷和叔公很早就皈信了基督教,他自小到教堂里听牧师和传道人讲道。还有些青年人是因为父母信了基督教,他(她)也跟着信了。
2.畲族基督徒的特点
我们从调研中发现畲族基督徒信教有如下特点:
一是畲族基督徒的发展大都有近亲、近邻的特点。畲族人数较少,人际关系比较紧密,一个人信教往往是受近亲近邻的影响,而他们信教之后,往往又影响其近亲近邻,有可能因一人或一事带动一片人信奉基督教。这点不仅体现在畲族聚居村,也表现在城关的畲族居民。因此有时畲族基督徒信仰有家族的特点。
二是宽容性。这点既表现在畲族非基督徒身上,也表现在畲族基督徒身上。前面提到在畲族聚居村从来没有因为信仰问题畲族之间产生矛盾。我所调查的畲族基督徒均表示他们与非信徒有着良好的关系,信仰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人际关系。虽然基督教是一神教,反对祖宗崇拜,但畲族基督徒对其他人的祭祖行为决不会阻拦,并且对他们的做法完全理解和尊重,只是自己不去祭拜而已。最难能可贵的是当非基督徒遇到困难时,畲族基督徒往往非常乐意帮助。
畲族基督徒的宽容性还表现在他们与汉族的关系上,对畲族与汉族之间和谐相处起到一定积极作用。
三是道德性。最明显的体现在畲族基督徒对自己受洗的态度。如果觉得自己作为基督徒还不够格就不会提出受洗的要求,这个所谓不够格主要是对自己行为和品格的要求,畲族基督徒认为受了洗就应该在行为上做得比别人好,能真正做光做盐。畲族基督徒强调道德还表现在信仰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上。当我与一些基督徒交谈,问起信仰对他们的影响时,雷文平说,基督教使他在做生意时对顾客讲诚信,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去欺骗顾客。他对工人也是如此,从来不克扣他们的工资。钟昌芳说信仰使她乐于助人,遇到灾害,她都会积极捐助。平时有人需要帮助,她也会尽力而为。雷永健说,信仰使自己对自己有了约束,特别是他嗜好烟酒。当他受洗之后,他妈妈就让他戒烟酒,他也很想戒,但有时身不由己。现在他尽量克制,减少烟酒的摄入量。我们从他们所谈的内容看,信仰带给他们很多正面的影响:生意的诚信、乐于捐助、戒烟酒。这些都与道德有相当的关系。
今后畲族基督教的发展前景会是什么样的?这次调研中发现,两个畲族聚居村中基督教发展的最好时机不一样。望新坑村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到90年代中,钟盛基家算是那一批中的最后一家。在他之后,虽有一位外村嫁来的妇女也是基督徒,但此人在娘家已是基督徒,并非本村发展的,所以严格意义上,钟盛基是本村信基督教的最后一家。离凤坂镇很近的梅洋村其起始比望新坑要晚,该村基督徒主要是在1995-2005年间发展的。自2005年之后,村里基督徒户数不再增加了。在城关,雷文平家族主要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皈信基督教的,均是他的直系亲属皈信,旁系的似乎都没有受他的影响。
这种情况与罗源教会整体发展情况类似。进入新世纪之后,罗源教会信徒发展不快,其主要原因是城市化,大量村乡镇的信徒流到城镇,流向全国。除了这个原因外,就畲族而言,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今福建省政府提倡保存畲族的传统文化,政府支持修公庙等畲族民间信仰,这样使畲族人的民间信仰得到了复兴,因此基督教在畲族人中更难传播了。正如雷永健所言:“畲族现在比过去接受基督教困难,一是因为畲族基督徒基础比汉族少,而且现在要保存畲族传统文化,畲族就信盘瓠,有他们的民俗。”随着畲族民间信仰的复兴,如果基督教不改变烧祖宗牌位的这类强硬做法,畲族民众对基督教的抵制也许会增强,难以吸收到新的成员。其实,基督徒的发展不在于人数的多少,而在于质量。正如雷永健所言,畲族人不看你信仰,只看你是否做好事。基督徒要为畲族民众所接纳在很大程度上看他们的行为如何,行为好就能感动其他非基督徒畲族民众。否则人数再多,对社会也无益。
三、几点思考
通过畲族调研,有以下几点思考:
1.中国的基督教,不管是汉族的基督教还是少数民族的基督教,只要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中国文化的浸润,带有某种中国特色,尤其是与汉民族有着密切交往的畲族基督徒更是如此。如何保持和发扬这些传统是当今中国基督教值得思考的问题。牟钟鉴老师曾提出中华民族是个复合民族的概念,认为56个少数民族共同组成中华民族这一个复合民族,不论哪种民族,哪种宗教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都会深受儒释道的影响。这点我们从畲族基督徒那里得到证实。从上述畲族基督教的几个特点中,我们都能明显地感受到它们都带有强烈的中国化特色。例如他们对灵界的注重就反映出他们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敬天法祖观念的影响。再如畲族基督徒强调基督教的伦理性,正如牟老师所指出的“仁义礼智信始终作为中华道德最根本的普世道德,这一条是中华民族中所有的民族都认可的。”作为畲族基督徒也如此,把一个人的行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感到行为上还达不到自己的道德标准时,他们甚至都不敢受洗。这也是接受中国儒家文化所持有的突出伦理的传统。另外中国传统社会的家族性特点,在畲族基督徒的发展中也十分突出。由于畲族人数少,其中多数人都生活在农村,所以这一特点较之当今的汉族还明显。中国文化的宽容性在畲族基督徒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如何进一步发扬这些颇具中国特色的优良传统与基督教本色化有着密切关系,这点也同样适用于畲族基督徒。
2.基督教给少数民族信仰带来的影响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如何降低其负面影响发扬其正面影响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这次调研中我们发现基督教对少数民族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主要表现是一神教对民族神的不宽容易造成民族内部的矛盾。虽然畲族基督徒都认为他们与非信徒之间和睦相处,但由于凡信了基督教的畲族人,都会采取烧祖宗牌位的事,给非信徒畲族的印象就是当了基督徒连祖宗都不要了,而且信了基督的畲族人,也不参加畲族人的民族祭祀——公庙的活动。虽然畲族是个很宽容的民族,非信徒不会因此而排斥信徒,但这多少有点使畲族基督徒游离于本民族之外,颇有点“多了一个基督徒,少了一个畲族人”的感觉。这也正是造成基督教在畲族中发展不起来的最大原因。到底应该如何处理和对待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畲族基督徒雷永健对此有很好的思考,他反对教会用硬性的办法去除偶像,认为这个行动应该留给信徒自行决定。另外对基督教的信仰如何能与本民族信仰有机结合起来,雷也有很好的想法,即将上帝说成是至高的,本民族的神是属于上帝领导之下的。这样就能使畲族基督徒在敬拜上帝的同时,对本民族的神也存有一定的敬意。我想他的这一想法很值得考虑,因为这能减少畲族基督徒与非信徒之间因信仰问题引起的矛盾。但是否能实施,这是另一个问题。我想要做到这点决非易事,一来畲族至今没有本民族的教会,它是在汉族人为主的教会内的。二来目前中国教会中占主流的都是保守派,绝大多数信徒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今后畲族基督徒如何实施本土化是放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棘手的艰巨任务。
基督教对畲族基督徒也有很正面的影响。少数民族的民族观念较之汉族要重,但我们从畲族基督徒身上看到了基督教的普世性对他们的影响,在他们成为基督徒之后,把汉族人视为弟兄,消除了原有民族间的隔阂。这点在我所访谈的畲族基督徒身上都看到了。我想如果能发扬基督教这种普世性,而不是突出一神教的排它性的话,基督教也能给各民族带来和谐。
3.如何培养少数民族基督徒骨干是今天中国基督教会应该关注的问题。由于畲族人数较少,多数仍居住的农村,受教育机会总体而言较之汉族少,文化程度普遍不如汉族高,加之他们受洗观念与汉族不同,多数信徒一直要等到老了才受洗。这就制约了畲族基督教成为传教人或教会骨干。如何打破这一僵局,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如果能从建制上保证少数民族神职人员占一定的比例会有利于民族团结,因为毕竟本民族的神职人员最能理解本民族信徒的需求,也最能处理好与本民族其他人的关系,而且对畲族基督教如何实施本色化也最有发言权。再者,当前畲族基督徒与海外没有建立任何联系,但如果他们有了自己的神职人员,就可以开展与中国台湾和新加坡及在海外的畲族人的联系,这对促进两岸之间以及与海外华人间的了解和友谊都会十分有利。
总之,畲族基督教发展情况从人数上看并不多,在畲族人中占的比例很小,畲族没有自己本民族独立的教会,在罗源也没有自己的神职人员,完全融入汉族人为主的教会中,从而与汉族基督徒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畲族基督徒在畲族与汉族之间沟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目前福建畲族与中国台湾、新加坡等地的畲族没有多少联系,传教方式方法主要通过亲友邻里。但这不等于今后就没有,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速,畲族人文化水平的提高,相信会有所突破。由于畲族有祭拜祖宗的习俗,而基督教是一神教,只能敬拜唯一上帝,由此畲族基督徒因信仰问题与本民族的习俗构成一定的张力,但畲族文化相当宽容,这也对畲族基督徒产生一定的影响,因此他们虽然本身不去祭拜,但也不会反对别人祭拜,非基督徒与基督徒之间表现出相互宽容、相互尊重的特点。尽管如此,畲族基督徒如果能更自觉地思考如何使基督教与本民族文化和社会相融的话,也许就能进一步缩小基督徒与本民族文化习俗之间的张力。而要做到这点与人才的培养有着密切关系。因此如何从建制等方面加强对少数民族神职人员的培养也是放在中国教会面前的一个艰巨任务。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卓新平、唐晓峰主编《基督宗教研究》第16辑,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1月)
(编辑:霍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