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佛教史上,弥勒的影响尤为显著。从现存的佛教遗迹可以看出,有关弥勒的内容不胜枚举。如弥勒菩萨与弥勒佛的单身金铜造像与石窟中的雕塑和绘画都极为多样,尤其是北朝。像四川的乐山大佛、敦煌石窟的南大像、北大像、天龙山石窟大像等即是唐代遗存的实例。从表现净土的角度,敦煌壁画最为丰富。敦煌壁画中有很多弥勒经变,在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早期佛教造像中,弥勒的造像甚至超过了弥陀的造像,和释迦、观音大致不相上下,在各类造像中比例最高。
有关资料表明,自南北朝时期起崇尚弥勒净土的人就越来越多,道安(314-385)与弟子法遇、道愿、昙戒等8人就曾在弥勒像前“立誓愿生兜率”。唐代的玄奘、窥基、灌顶、明代的憨山以及近世的虚云、太虚等高僧都发愿往生兜率净土。
西方弥陀净土兴起后,上生部分的兜率信仰逐渐衰弱,但下生部分的信仰则更加兴盛。汉传佛教寺庙中的弥勒形象原有两种:一作佛像,为三世佛中的未来佛,安置于大雄宝殿;另一种为菩萨装,常戴天冠,多单独供奉。北宋始以大肚弥勒取代天冠弥勒。大肚弥勒的原型为五代时布袋和尚,名契此,形体肥胖,笑口常开,因传为弥勒化身,故后人塑像作为弥勒供奉。佛教寺庙天王殿中的主尊,一般都供奉大肚弥勒,并常在其身边塑两个以至五六个胖童与之嬉戏,极受求子妇女之崇拜,于是又有“送子弥勒”之称。
佛教崇拜佛,佛在理论上不计其数,能够叫得上名字的也至少以千计,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立志成佛的菩萨等。弥勒在诸佛菩萨队伍中的影响为何如此之大?究其原由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集菩萨与未来佛两种身份于一身,和此土众生的关系最为密切
“弥勒”为梵文MAITREYA的音译,亦译“弥帝隶”、“梅低梨”、“迷谤隶”等,意译“慈氏”。或以“弥勒”为姓,名“阿夷多”。据佛教经典记载,弥勒出生于南印度波罗捺国劫波利村婆罗门家庭,后为释迦牟尼佛的弟子。佛曾预言,弥勒命终后必往生兜率天宫,以菩萨身为天人说法,56亿万年后由此下生人间,于龙华树下成佛,分三会说法,皈依修行者不计其数,此即“龙华三会”。尽管佛教中有无数的佛和菩萨,但弥勒因释迦牟尼佛的亲口预言而取得了“未来佛”的资格,也就是说他是释迦牟尼佛的既定接班人。西晋竺法护译的《贤劫经》列现在贤劫诸佛的次序为:拘那提佛、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弥勒(慈氏)佛。
根据这些记载,弥勒的身份有两个位次:一是现在时态的菩萨,一是未来时态的佛。因此,弥勒在佛教信仰上的地位,远远超出其他菩萨。而且,弥勒的龙华三会说法,是要将释迦牟尼佛未度尽的众生全部度尽,所以弥勒与我们这个世界的众生关系最为密切。
二、弥勒净土的入世性格
由于弥勒既是菩萨又是未来佛,于是弥勒的净土也有两个:一个是《上生经》所描述的兜率净土,即兜率天的后院天宫,位于“欲界天”的中间一层;另一个就在《下生经》描述的“阎浮提”,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完整的弥勒信仰包括上生和下生两个部分。弥勒净土与弥陀净土、唯心净土一起构成影响最为广泛的佛教三大净土。
据称,众生“若有得闻弥勒菩萨摩诃萨名者,闻已欢喜恭敬礼拜,此人命终如弹指顷,即得往生”弥勒兜率净土。佛经对兜率天的描述可谓极尽庄严、华贵、玄妙之能事。这里有琼楼玉宇,金碧辉煌,仙乐奏鸣,天女如云,宫娥曼舞,是令人艳羡不已的诸神俱乐部。而弥勒所住的兜率天宫的内院即弥勒净土却又庄严清净,无诸欲乐。进入弥勒净土不仅可以超越轮回,还可以常听弥勒讲经说法,将来随同弥勒一同下生世间,解脱成道。
弥勒在兜率天的寿命为4000 岁,换算成人间的时间则为56亿年。弥勒命终之后,便由兜率天内院下生娑婆世界,出家学道,于“金刚庄严道场龙华菩提树下”成佛,为天人众生说法。相对来说,兜率净土比较适合上层知识僧侣和信仰佛教的文人士大夫,因为这里既能满足人们成佛的精神需求,同时又能不完全放弃世俗欲乐。下生部分则更多地体现了下层信众的热切期望。这里国土平净,七宝俱足,花果美妙,天气和晴,快乐安稳,人寿长久。经称龙华三会,第一会度96亿人,第二会度94亿人,第三会度92亿人。换言之,所有人都有了成佛的可能。
不难看出,弥勒净土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不离一般佛教十分厌恶的“三界”,而且就在最下层的“欲界”。特别是下生部分,“净土”就安置在人间。总之,弥勒净土最终并非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而就是要将我们这个世界建设成佛国净土。这样的净土充分体现了弥勒信仰的入世性格,满足了人们迫切要求改变生存环境的愿望。特别是弥勒净土没有完全摒除人的欲望,更显出对人性的尊重。
弥勒、弥陀、唯心三大净土在中国佛教的净土信仰中都占有极大的分量,但相对而言,“西方”虽然“极乐”,但它不属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使人难免有疏离之感;而且,弥陀净土只在接引众生脱离五浊恶世,对五浊恶世并不想作积极而彻底的改造,使之成为净土。“唯心”虽然可以满足净化心理的需要,但它最多止于独善其身,更不能实际地改变人的物质生活条件。弥勒净土则不然,它不离人间,不舍五浊恶世,而是要化五浊恶世为净土,所以更具积极意义。可以说,弥勒净土弥补了弥陀、唯心两大信仰的缺陷,使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迫切要求改变生存环境的人,特别感到亲近而且可行。
三、将佛教的根本教义由“苦”转变为“乐”
杜继文先生认为,弥勒的根本性格与佛教中的其他佛菩萨不同,他不在“救苦”,而是“施乐”。这种“乐”是相对于“苦”而言的,广义上指幸福,狭义上指快乐,所以弥勒便成为快乐幸福的象征,弥勒信仰则成为对快乐幸福的向往和追求。
佛教谈苦,苦有多种:三苦、四苦、五苦、七苦、八苦、十苦、十一苦、十六苦、十八苦、十九苦、乃至百十种苦等种种说法,简直苦不堪言。早期佛教的基本理论“四谛”中的第一谛就是“苦”,因此“苦”是佛教人生观的前提,也是佛教全部教义的出发点,其最高目标就是要抛弃痛苦的现实世界,灰身灭智,追求涅槃解脱的彼岸世界。大乘佛教也谈苦,虽然不主张将涅槃世界与现实世界截然分开,但也宣扬“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法华经·譬喻品》)。
由于释迦时处“五浊恶世”,众生刚强难化,不知惭愧,且道德败坏,不易教诲,六时作恶,不知厌足,“因此佛教的重点是讲地狱、饿鬼、畜生等‘刚强语’,使人作恶不善时,有所畏惧;菩萨则行种种难行苦行,布施国土家园,财物妻子,以至耳目头足,血肉脑髓,以利益众生,成就佛道”(见前揭杜继文著《弥勒:“乐”的表征》)。不仅释迦牟尼佛是苦难的产物,就连观世音菩萨也是因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而得到信众的崇敬。
然而,弥勒与观世音菩萨和释迦牟尼佛都不同。他教化众生成佛时,不是舍身苦行,也不作种种呵斥,而是凭借“善权方便安乐之行”。什么是“方便安乐之行”呢?总的说来一是劝人皈依佛教,行善持戒;一是劝人相信弥勒“本愿”建立的理想国土一定会到来。《弥勒大成佛经》说弥勒“本为菩萨时,常施一切乐,不杀不恼他,忍心如大地。”由此可见,弥勒善于从正面、积极方面教化众生,让人们相信丰盛欢乐的佛国世界完全可以靠众生自身的力量在人世间实现。
四、大肚弥勒:中国人乐观精神的生动体现
《弥勒上生经》描述弥勒的形象为“身紫金色,光明艳赫,如千百日,上至兜率陀天”。从云冈、龙门、巩县等南北朝时期的石窟造像以及当时的金铜像来看,弥勒的形象同迥异中土的其他诸佛、菩萨相差无几,同样是完美无缺,光照环宇,端庄肃穆,集真善美于一体。但是,到了唐末五代时期,由于佛教继续朝着中国化、世俗化方向发展,特别是伴随着弥勒信仰由上生转向下生,弥勒的形象一变而成为身矮腹皤、笑口常开的布袋和尚。《宋高僧传》记布袋和尚为四明人,“蹙頞皤腹,言语无恒,寝卧随处。常以杖荷布囊入缠肆,见物则乞,至于醯酱鱼菹,才接入口,分少许入囊,号为长汀子布袋师也。曾于雪中卧,而身上无雪,人以此奇之”。布袋和尚能“示人凶吉”,有种种神迹。据说他死后乡人共埋之,“后有他州见此公,亦荷布袋行”。《铸鼎余闻》载元袁桷《延佑四明志》之《释道考》说:布袋和尚为唐末人,梁代贞明二年(916)于奉化岳林寺东廊坐逝,留有偈语“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因而被世人视为弥勒的化身,“江浙之间多图画其像焉”。
实际上,弥勒形象在定型为笑口常开的布袋和尚前,还曾有过类似白衣长发的傅大士等各种形象,然而最终得到普遍认可的还是布袋僧形象,正是因为这种形象是弥勒“施乐”性格的生动体现。他的“笑口常开”、“大肚能容”既同中国人的国民性和乐观向上的精神追求相一致,同时也是佛教慈悲、宽容、乐观、向善、和平、平等等根本精神的形象化。后世凡汉地佛教寺院天王殿中所供奉的主尊基本上都是布袋僧形象,表明大肚能容、笑口常开的弥勒形象已得到广大信众的普遍欢迎。非但如此,历代帝王也非常认同弥勒形象的这一转变。宋真宗曾赐“大中岳林禅寺”额,宋仁宗赐布袋和尚“定应大师”号。
综上所述,弥勒在佛教信仰上有着特殊的身份地位,并且在中国文化史上也有极其广泛的影响,他的“乐”的精神,他的入世性格,他的施教方式都特别具备现代意义。现代中国佛教在海内外都在提倡“人间佛教”,这无疑是一种潮流,其经典依据就是《下生经》。因此,弥勒净土就是“人间佛教”的原始范本。此外,弥勒作为“乐”的表征,其精神实质与我们现在构建的和谐社会在总的目标上是一致的,弥勒形象最终由相好具足的佛像定型为笑口常开的布袋僧形象,正是“乐”的性格的最好体现。
可以说,弥勒精神正代表人类未来文明的发展方向,在物质文明片面发展的今天,这种精神愈发显示出它的时代意义。国家提倡要“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这句话的逻辑前提必然是宗教可以和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那么宗教到底在什么方面可以和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呢?我以为宗教在它的根本精神——比如佛教的和平、慈悲、平等是和社会主义社会相一致的,它的道德规范可以成为社会主义社会道德规范的补充。在这种意义上讲,弘扬弥勒文化,挖掘弥勒信仰的根本精神,也是我国当前宗教政策的具体实践。我们应当看到,佛教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凡是有佛教信仰的地方也都有弥勒信仰。因此,大力弘扬以弥勒信仰为重要内容的佛教文化,不仅可以加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提高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地位,同时也可以以此为渠道沟通和其他民族之间的交流。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宗教》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