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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璇:圣人的感生与同祖——郑玄、王肃关于殷周始祖出生故事的争论   2017年5月12日 中国宗教学术网

[内容提要]殷、周之始祖契、稷的出生故事见于《诗经》中《大雅·生民》《鲁颂·閟宫》《商颂·玄鸟》《商颂·长发》四篇,本文通过对考察郑玄、王肃对诗义的不同见解,来澄清郑、王对天子始祖之所自出的不同认识。在圣人出生的问题上,“三家诗”主张殷周始祖皆无父感天而生,而《毛诗》云稷契为帝喾之子。郑玄与王肃又在此基础上各有发明。郑玄虽然注《诗》宗毛,但在此问题上却取“三家诗”之说,但他又进一步认为,虽然殷周始祖实质上是感大微五帝之精(即五天帝)而生,但这并不妨碍圣人有父;王肃在此问题上宗《毛诗》,以为圣人皆有父,且皆为黄帝子孙,以五行为次相继王天下。

 

[关键词]感生;圣人同祖;《诗经》

 

“感生”是指圣人的出生异于常人,乃是感天而生,是对远古帝王身份的宗教化理解。感生之说所出甚古,上海博物馆所藏战国楚竹书《子羔》中,就已经出现圣人感生之说。[1]汉人以感生说释《诗》,汉末郑玄又以圣人感生之义解“三礼”中郊祀祭天礼,使感生说融入经学。这就使感生说成为自汉至清末,历代经师解经都必须面对的问题。《诗经》中涉及到圣人始祖的有《大雅·生民》《鲁颂·閟宫》《商颂·玄鸟》《商颂·长发》四篇,分别记载了殷、周的始祖契、后稷出生的过程。对这四篇的理解中,关于契、稷从何所出,汉儒有许多争论,汉末郑玄及曹魏的经学家王肃继承汉儒之说,并通过解释四篇诗的诗意阐述自己的观点。本文即通过考察四篇诗文,整理出郑玄与王肃对天子“祖之所自出”的不同理解。

 

一、《毛诗》:契、稷有父,皆为帝喾之子

 

汉代传《诗》有齐、鲁、韩、毛四家。汉武帝时齐、鲁、韩三家诗已立学官。《毛诗》晚出,至王莽主政时方立博士,东汉光武之世即废。关于殷、周始祖出生之事,《毛诗》与“三家诗”所言不同,简言之,《毛诗》主契、稷有父,皆为帝喾高辛氏之子;“三家诗”主契、稷无父,感天而生。汉儒所宗大抵不出此二家,亦有二说兼采以成己意者。我们首先来看《毛传》对契、稷出生之事的叙述。

 

后稷出生之事详载于《大雅·生民》。按照《毛传》的理解,首章十句描述姜嫄求子的过程。周之始祖后稷其母为姜嫄,姜嫄乃帝喾(高辛氏帝)之妃。后稷的出生经过了一个禋祀求子的过程。二章八句叙述终人道生子之月,姜嫄诞下后稷。“上帝不宁,不康禋祀”毛公解释为上帝安享姜嫄的禋祀,故使姜嫄顺利地生下后稷。至此,按照《毛传》对《生民》诗前两章的解释,后稷的出生是一个后妃禋祀求子得子足月生产的故事。

 

《生民》第三章叙述后稷出生后与常人不同,帝为了显示后稷的奇异之处,因此将他遗弃在小巷树林寒冰之上,但后稷都得以幸免。这一章的诗文叙述后稷出生后被弃的过程,却没有解释被弃的原因。毛公作传为了给后稷被弃提供合理的解释,因此“诞寘之隘巷”一句《毛传》曰“天生后稷,异之于人,欲以显其灵也。帝不顺天,是不明也,故承天意而异之于天下。”按照毛公的理解,之所以要丢弃后稷,乃是因为后稷异之于人。但是按照毛公对前两章的解释,后稷的出生很顺利,即便是郊祀高禖求子得子,也不是什么特别奇异的事情。因此孔颖达作疏将“异之于人”解释为“有奇表异相,若孔子之河目海口,文王之四乳龙颜之类。但书传不言后稷异状,无得而知之耳”。孔氏之言虽然不经,却不妨备为一说。但无论如何,毛公自己毕竟没有能很好地解释后稷如何“异之于人”,因此后世今文家借此以攻毛,而宗毛氏者又不得不造出许多理由解释后稷的奇异之处。此外,毛氏所谓“帝不顺天,是不明也”,所欲弃后稷于隘巷寒冰的是“帝”而非姜嫄,孔疏解释为“帝喾”,因首章毛传曰:“后稷之母配高辛氏帝焉”,又“履帝武敏”句毛传曰:“帝,高辛氏之帝也”,因此孔疏此处承上文而释帝为帝喾。

 

《鲁颂·閟宫》毛义与《生民》相似。依照《生民》《閟宫》二诗毛传,可见,毛公将周之始祖后稷出生的故事理解为,后稷是帝喾与姜嫄的儿子。商之始祖契出生的故事见《玄鸟》和《长发》二诗。《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商颂·长发》:“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按照《毛传》的解释,契之母简狄亦为帝喾之妃,由于简狄无子,帝喾在春分玄鸟降那日率众妃祭祀郊禖以求子,上天福佑简狄使之生子名契,使契贤德而被立于商。这样,毛公将殷之先祖出生的故事也解释为后妃求子得子,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值得注意的是,四篇诗的原文中并没有提到姜嫄和简狄是否婚配,更没有记载二女所配何人。此外,诗文中几次出现“帝”,其中“上帝不宁”“上帝是依”“天命玄鸟”中“上帝”和“天”只能解释为郊禖所祀之天,而“帝立子生商”之“帝”也不可能是帝喾。[2]唯有“履帝武敏”之“帝”不能确定其含义。故毛氏作传,不仅在《生民》《玄鸟》二诗首章就认定姜嫄、简狄“配高辛氏帝”,而且将“履帝武敏”之“帝”释为高辛氏之帝。

 

《生民》《閟宫》《玄鸟》《长发》毛氏作传之基础,是接受了《帝系》所载之世系。按照《帝系》的记载,陈隆、简狄、姜嫄皆为帝喾之妃,尧、契、后稷皆为帝喾之子。姜嫄、简狄既然是帝喾之妃,则姜嫄、简狄作为天子之妃行郊祀高禖之礼也就顺理成章了。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毛传相信《帝系》所载之帝王谱系,并以此为基础解释四篇诗文。不仅认为姜嫄、简狄为帝喾后妃,认为他们都是因为无子而祠於郊禖,并且将“履帝武敏”“天命玄鸟”都解释为郊禖之祭中的寻常状况。从而在毛氏笔下,这四篇诗文所载殷、周始祖都是帝喾之子,二人的出生也只是普通的求子得子。

 

二、“三家诗”:契、稷无父,感天而生

 

对殷周始祖出生的故事,今文家有不同的看法。用许慎的话说:“《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3]今“三家诗”已佚,清人依据史书所载齐、鲁、韩三家师承授受的情况,整理各家之说,使我们得以略窥解“三家诗”之貌。

 

最明确地讲出无父感生故事的,是《史记·三代世表》后所附“张夫子与禇先生”的问答。陈乔枞、王先谦认为《三代世表》后附所谓“诗传”是《鲁诗》传。[4]对契、稷出生的叙述,此“诗传”与《毛诗》大不相同。首先,《毛诗》以为简狄、姜嫄为帝喾之妃,故契与后稷应是帝喾之子;而“诗传”没有提及简狄与姜嫄是否婚配,但明确指出后稷的出生乃是无父而生。其次,毛传解“天命玄鸟”“克堙克祀”为仲春祠郊禖祈子,而“诗传”没有提及祭祀。最重要的是,“诗传”与毛传对后稷被弃原因的理解不同。毛传将契与后稷的出生解释为求子得子,帝喾为显示后稷有异于常人而弃之于隘巷寒冰;但依据“诗传”,简狄和姜嫄的受孕乃是由于吞燕卵、履大人迹这样的神秘事件,没有经过人道之事而产子,姜嫄认为无父生子贱而多次遗弃之,因屡弃皆获救故知所产为天子。因此,按照“诗传”的理解,后稷的出生就不是普通的帝王后妃求子得子,而充满神秘色彩的感天帝而无父生子。

 

《毛诗》认为殷、周之始祖契、稷之母均为帝喾后妃,契、稷皆为帝喾之子,而二者的出生都是帝后郊禖祈子,天享其禋祀而使之得子,在毛公看来,契、稷出生之事并无神怪之处。而“三家诗”则认为简狄、姜嫄无夫,以吞燕卵、履大人迹的方式感天而生子,因此殷、周之始祖都是感生而无父。《毛诗》与“三家诗”对帝王出生故事的不同理解是汉儒持论的基础。下文中我们将具体分析郑玄和王肃对这一问题的理解。

 

三、郑玄:感生而有父

 

郑玄为《毛诗》作笺,但在殷周始祖出生的问题上,郑玄却处处与毛氏相异。下面通过分析《生民》《閟宫》《玄鸟》《长发》四诗之郑笺,来阐明郑玄对契、稷出身问题的理解。

 

《生民》首章五句中郑笺与《毛诗》最大的区别在于,郑玄将姜嫄当作了“高辛氏之世妃”,即高辛氏(帝喾)后世子孙之妃。“克堙克祀”郑笺解释为禋祀上帝於郊禖,盖因郑玄解“禋”皆以为祭天。[5]按礼,郊天之礼唯天子得行,既然姜嫄是高辛氏后世子孙之妃,为何可以郊祀上帝呢?郑玄认为,姜嫄祀郊禖乃是因为其夫为帝喾子孙,当尧之时,帝喾子孙即为二王之后,如同周之时,杞、宋存夏、殷之后,故杞、宋国君得行天子礼。因此,姜嫄之夫虽不为天子,亦得行天子礼。前五句之郑笺否定了毛传以姜嫄为高辛氏之妃,而认为姜嫄应为高辛氏后世子孙之妃。与“三家诗”不同的是,郑玄以为姜嫄确有禋祀郊禖以祈子之事。

 

“履帝武敏歆”,郑玄释“帝”为上帝,即苍帝灵威仰[6],释“敏”为拇。按照郑玄的解释,这句诗文描述的是姜嫄踩到了苍帝灵威仰的脚印及拇指之处,此时姜嫄感到心体歆歆然。于是“攸介攸止”,即是指姜嫄履迹后心体歆然而感到左右有如人道感于己身的状态。释“夙”为“肃”,是郑以为姜嫄感到自己有身孕之后,肃戒不复行夫妻之事。姜嫄生下这个孩子并抚育长大,起名为“弃”,日后被舜举用,就是日后人们所称的“后稷”。毛传将“履帝武敏歆”之“帝”解释为帝喾、“歆”解释为禖神歆享其祀,从而将这五句诗文解释成了郊禖求子得子。而郑玄的解释,则认为前两句是指在祀郊禖的路上,姜嫄履天帝之迹而感孕的神秘事件。

 

第二章前四句郑笺与《毛传》大体相同,但对后四句诗文的解释,郑笺与《毛传》立异。《毛传》认为“上帝不宁”是宁也,“不康禋祀”是康也,姜嫄郊祀祈子旋即得子,足月后生产又很顺利,这说明上帝安享了姜嫄的祭祀,降福于姜嫄和后稷,故姜嫄得以居处怡然无病生子。《毛传》以为,这个感孕生子的过程就是上天在显明其神灵。而郑玄直解“不宁”“不康”为否定之词,是姜嫄由于感上帝之气有孕而心中不安,因为只凭履迹感生而无人道交接而默然生子感到越发不安。

 

《鲁颂·閟宫》“上帝是依”,《毛诗》解为“依其子孙”,而郑笺释为“依其身也”。按照郑玄的理解,这一句就是说由于姜嫄的德性很好,上帝依凭姜嫄降下精气,也就是苍帝灵威仰通过履迹让姜嫄受孕并诞下苍帝之子。《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毛传》解此章,认为“玄鸟降”是对时间的描述,是春分玄鸟至之日,帝喾率妃祠郊禖而生契。由于春分之日玄鸟降至本是气候之常,因此玄鸟并非为天所命,为天所命的乃是契。而郑玄谓“天使鳦下而生商”,即是玄鸟为天所命,降下鳦卵,简狄吞之而感孕,生契封商。此处郑玄从“三家诗”义,将毛公笔下一个后妃求子的故事改写为简狄吞卵感天帝而生殷之始祖的感生神话。《商颂·长发》郑笺之义与《玄鸟》大体相同。郑玄解释四篇诗文时,通过将“履帝武敏歆”和“天命玄鸟”解释为姜嫄履天帝之迹感孕和简狄吞鳦卵生契,将殷、周始祖的出生描绘为感天帝而生,与“三家诗”同旨。与“三家诗”不同的是,郑玄认为姜嫄乃高辛氏之世妃,后稷非无父,在帝王有父这一点上,郑玄又颇与《毛传》相似了。

 

契与后稷虽然是殷、周二代的始祖,但感生毕竟是非自然的神秘事件,因此经常被讥为妄说。郑玄《驳异义》中驳之曰:“诸言感生得无父,有父则不感生。此皆遍见之说也。《商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谓娀简吞鳦子生契,是圣人感生见于经之明文。刘媪是汉太上皇之妻,感赤龙而生高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也?且夫蒲卢之气,妪煦桑虫成为己子,况乎天气,因人之精就而神之,反不使子贤圣乎?是则然矣,又何多怪!”[7]此处郑玄欲反驳许慎有父不得感生之说,故力证有父与感生不悖。郑玄引蒲卢之气妪煦桑虫为例,证明天帝也可以依凭人之精气而使之诞下天帝之子。因此圣人虽然有父,但不碍其子为感天而生。如汉之高祖,其有父明矣,但亦可谓刘媪感赤龙而生。此外,郑玄谓姜嫄履迹感孕之后“载震载夙”之“夙”为肃,姜嫄履迹遂有身,而肃戒不复御。又“不康禋祀,居然生子”笺曰:“又不安徒以禋祀而无人道,居默然自生子,惧人不信也。”故郑玄认为姜嫄虽然有夫,而其有孕实不由人道,而是源于履迹感天。孔疏亦谓“郑引蒲卢为喻,以证有父得感生耳,不言感生必由父也”。[8]故可知郑君以为圣人感天而生者,可以无父而生,如后稷与契;可以有父而生,如汉之高祖。郑君既力证感生无论有父无父,那么郑玄解此四诗,虽以姜嫄为高辛氏之世妃,而其实侧重于强调殷、周始祖的出生乃是由于履迹吞卵感天。

 

笔者认为郑玄之所以释姜嫄为帝喾之世妃而与毛传、“三家诗”立异,乃是出于两方面考虑:第一,《祭法》有“周人禘喾而郊稷”之文,故郑需解帝喾与殷、周二姓的关系;第二,郑玄数帝王世系所据文献为《春秋命历序》。《祭法》经文明言殷、周禘喾,按照郑玄的理解,这是指殷、周祭昊天上帝皆以帝喾配。周人郊稷,是指周人祭感生帝以后稷配。《丧服小记》郑注曰:“祭天则以祖配之,自外至者无主不止。”[9]是祭天必须配祖为之主人。故昊天上帝也是“自外至者”,因此需要配祭帝喾为主人而祭之,帝喾既是主人,则当为殷、周之远祖。毛氏谓姜嫄为帝喾元妃,简狄亦配高辛氏。[10]孔颖达认为毛传谓此乃是依据《大戴礼·帝系》。但郑玄并没有采纳《帝系》之说。据孔疏所记载,关于帝王世次,郑玄所采信者为《春秋命历序》。《命历序》亡佚已久,今惟据孔疏方可略窥其貌。《祭法》孔疏所引《命历序》曰:“炎帝号曰大庭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岁。黄帝一曰帝轩辕,传十世,二千五百二十岁。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则穷桑氏,传八世,五百岁。次曰颛顼,则高阳氏,传二十世,三百五十岁。次是帝喾,即高辛氏,传十世,四百岁。”[11]《命历序》之文又见于《诗·生民》及《周礼·大司乐》疏,文意与以上所引相似。既然《命历序》曰“帝喾传十世”,那么后稷与帝喾又是什么关系呢?按郑注《生民》以为稷母姜嫄为高辛氏之世妃,并以姜嫄禋祀郊禖为二王之后得用天子之礼,是姜嫄之夫为帝喾之子孙为诸侯者。又,后稷成人之后为尧所举用,封于邰而赐姬姓。后稷被封,即自为始封诸侯,后稷之子孙当世世祖后稷,而不得及后稷之父,更不得及帝喾。因此《命历序》谓“帝喾传十世”当不及后稷,因此可以推测姜嫄之夫即为帝喾十世子孙。

 

郑玄曰“当尧之时,(姜嫄)为高辛氏之世妃”,则后稷出生之时,尧王天下。郑玄又以姜嫄及姜嫄之夫为“二王之后得用天子之礼”,则尧王天下时,姜嫄之夫被立为帝喾之后。若尧为帝喾子孙,则不得复立姜嫄之夫以为二王之后,故知尧非帝喾之子孙。如此,则贾疏所谓“帝喾传十世乃至尧”,是指帝喾传至十世子孙之时当尧王天下,而尧并非帝喾之子孙。

 

郑玄之所以释姜嫄为高辛氏子孙之妃,乃是依据《春秋命历序》所记载的帝王世系,又以《祭法》有“周人禘喾而郊稷”之文,故以帝喾为契、稷之远祖。契、稷虽有远祖,但其实为感天帝而生。是以郑玄驳许慎曰:“诸言感生得无父,有父则不感生,此皆遍见之说也。”下引蒲卢之气妪煦桑虫为喻,以汉高祖之母感赤龙生高祖为例,以证有父亦得感生。故知郑君解殷、周始祖之出生,实以其二人为感黑帝、苍帝而生,故二人虽有父,不废其感生之义。

 

四、《大戴礼·帝系》:帝王同祖

 

王肃对后稷出生故事的理解,与《毛传》大致相同。《生民》孔疏载王肃引马融之言,谓姜嫄为帝喾之妃,后稷的出生就是后妃郊禖祈子得子。郊禖求子时帝喾尚在位,震动有子之月帝喾崩,后稷为帝喾之遗腹子。姜嫄寡居生子惧人所疑,故欲弃之。又知后稷神奇,不为牛马寒冰所害,故弃之以显后稷之神奇。时尧继挚而王,故毛传所谓“帝不顺天,是不明也”,王肃以为此帝不当为帝喾,而应为尧。王肃在姜嫄感孕后又增加了帝喾崩,后稷为遗腹之子的情节,盖是为了回应前人“高辛氏与尧并在天子之位乎”的质疑,又弥补了毛传没有解释姜嫄弃子之原因的缺憾。故王肃此言盖为申《毛传》之意。王肃申《毛传》而驳感生之论曰:“稷、契之兴,自以积德累功於民事,不以大迹与燕卵也。且不夫而育,乃载借之所以为妖,宗周之所丧灭。”

 

《毛传》以姜嫄为帝喾元妃,其说所据为《大戴礼》所收录的《帝系》,王肃所谓“帝喾有四妃,上妃姜嫄生后稷”云云亦据《帝系》。孔疏谓:“刘歆、班固、贾逵、马融、服虔、王肃、皇甫谧等,皆以为然。”是王肃接受《帝系》所记载的帝王世次。按《大戴礼·帝系》的记载,自黄帝始至夏,其王天下者为帝喾、尧、颛顼、舜、禹皆为黄帝之子孙,而殷、周的始祖契、稷为帝喾之子,故契与后稷亦是黄帝苗裔。是依《帝系》所载,五帝三王皆为黄帝子孙,即圣人同祖。

 

考汉魏之间,采信《帝系》所载帝王世系的学者甚众。司马迁依《帝系》作《五帝本纪》又“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12]。而《三代世表》文后所载禇先生与张夫子的问答,则讲出了同祖黄帝背后所隐含的逻辑。其中所谓“诸传记”,皮锡瑞以为即《五帝德》《帝系姓》之类。[13]禇先生认为感生无碍于有父,应该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因此在下文中,褚先生引述了“诗传”所载殷周始祖的感生故事,本文第二部分已录其文,此不重复。在讲述感生之说后,褚先生转而发明“诸传记”所谓帝王皆为黄帝子的观点。禇先生用《帝系》之说,认为舜、禹、契、稷皆为黄帝子孙。帝王皆为黄帝子孙并非巧合,因为“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功德深厚,因此天报黄帝,使黄帝之子孙复立为天子。人之所以能起而王天下,是由于有天命,而天命不会倏忽降至布衣匹夫,而是降给黄帝的后裔,是故帝王同祖,皆为黄帝子孙。按照这个逻辑,汤、武起而王天下与其远祖黄帝是分不开的,因黄帝有功德,故作为黄帝苗裔的舜、禹、汤、武才可能得天命。

 

东汉王充在《吉验》《奇怪》二篇中考察了上古及汉代所闻奇怪故事。王充认为儒者所谓圣人感天而生,如夏、殷、周始祖之感生及汉高祖之母感赤龙而生高祖故事,皆是虚妄之说。因为人与天种类不同,异类不得相。与天相交者唯地,天施气於地而生物;与妇相交者唯夫,夫施气于妇而生子。故圣人所禀唯其父之气。因此所谓圣人感天而生之说,皆虚妄之言。王充虽然不信圣人感天而生之说,但并不否认圣人有异于常人之事,圣人身上发生的非常之事被王充称为“吉验”。

 

圣人由于“禀贵命于天”,故天降下天命,天命欲降则必有证验,人所见之证验即为“吉验”。王充在《吉验》篇中列举圣人受命之前有吉验之事。[14]是圣人非感天而生,但其禀受天命,必有吉验。王充既然不信圣人感生之事,那么圣人从何而出呢?据《奇怪》篇之言,王充认为所谓吞卵禀天而生之事不足信,而圣人自有世族,即《帝系》所载也。按照《帝系》的记载,五帝三王皆祖黄帝。黄帝禀贵命,为圣人,以其命贵故其子孙皆为帝王。是以帝王皆为黄帝之子孙。然黄帝子孙未必皆禀贵命,而凡禀贵命於天者,必有吉验。如契、稷、汉高祖及光武,禀贵命于天,而天使其有吉验以显其为天所命。如稷之被弃于寒冰鸟翼覆之类。是王充以后稷之母履迹感天而生稷为非,而认为后稷乃帝喾之子,黄帝之苗裔,弃之于隘巷寒冰而不死,是其后世受命有天下之吉验。

 

以上,司马迁、禇先生及王充皆用《帝系》所载之帝王谱系。按《帝系》之言,帝王同祖,皆为黄帝之苗裔。禇先生、王充发明“帝王同祖黄帝”之意,以为黄帝禀贵命,策天命而治天下,以其德泽深厚,故天报有德,令黄帝后世子孙亦得天命而复为天子。因此用《帝系》之言者,皆以为契、稷为帝喾之子。殷、周始祖之生不由吞卵、履迹而感天帝,乃是由黄帝之苗裔帝喾与其妃配合生子。

 

王肃亦用《帝系》之言,以姜嫄为帝喾元妃,后稷为帝喾之子。并为顺通《生民》诗意而释后稷为遗腹之子,姜嫄为脱淫佚之嫌故弃之。是王肃并不认为后稷是感天而生,不信殷、周始祖为天帝之子。而认为帝喾为契、稷之父,故殷、周是黄帝之苗裔。因此,王肃释《祭法》“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周人禘喾而郊稷”之文而曰:“虞、夏出黄帝,殷、周出帝喾,《祭法》四代禘此二帝,上下相证之明文也。《诗》云‘天命玄鸟’,‘履帝武敏歆’,自是正义,非谶纬之妖说。”是王肃以《帝系》解《祭法》之文,并以《生民》《玄鸟》所言非感生之事。《祭法》疏又引《圣证论》曰:“案《易》‘帝出乎震’,‘震,东方’,生万物之初,故王者制之。初以木德王天下,非谓木精之所生。五帝皆黄帝之子孙,各改号代变而以五行为次焉。何大微之精所生乎?”是王肃以五帝三王皆为黄帝之子孙,以五行为次序王天下。

 

五、结论

 

本文通过考察郑玄、王肃对天子“始祖之所自出”的不同理解,来看圣人感生之说如何渗入经学。《毛诗》与“三家诗”对四篇诗文的解释,是王肃与郑玄持论的基础。但在对殷周始祖出生之事的理解上,郑王又各自有所发明。郑玄为《毛诗》作笺,但对这四篇诗文的理解,却与《毛诗》不同。《生民》郑笺以为姜嫄是高辛氏世妃,即帝喾子孙之妃。郑玄此论是依据《命历序》而成。虽然姜嫄为帝喾十世子孙之妃,但后稷的出生却是由于姜嫄“履帝武敏”,即感天帝而生。在契、稷乃感天帝而生的问题上,郑玄从“三家诗”之义,但谓二人有父,却是《毛诗》之说。故郑玄反对许慎“有父不得感生”之说,认为天可因人之精就而神之以使其子贤圣,如汉高祖之妻感赤龙而生高祖,是有父而感生。因此后稷虽有父,不碍其为姜嫄感天而生。王肃解四诗从《毛诗》义。以为姜嫄乃帝喾元妃,帝喾率之祠郊禖而生后稷。后帝喾崩,后稷为遗腹之子,故姜嫄弃之以显异于世人,以脱淫佚之讥。王肃以姜嫄为帝喾世妃,以尧为帝喾之子,其所据乃《帝系》之篇。《帝系》所出甚古,司马迁据之作《五帝本纪》《三代世表》,而刘歆、班固、贾逵、马融皆信其言。考《帝系》以五帝三王皆黄帝子孙。《三代世表》后禇先生发明其意,以为黄帝策天命治天下德泽深厚,故天报有德,令黄帝后世子孙皆为天子。后世布衣匹夫骤起为天子者,皆以其为黄帝子孙,有天命降至其身耳。又王充用《帝系》之言,而以为黄帝有贵命,天令其子孙之禀贵命者复起为天子,后稷见弃於寒冰而鸟翼覆之之类,即为其将禀贵命故有吉验耳。王肃亦以为黄帝之子孙以五行为次更王天下,契、稷之兴,不以吞卵履迹。故王肃持遗腹之论以申《毛诗》,以圣人皆有父,同祖於黄帝,而驳郑玄圣人感生之论。

 

注释:

 

[1]廖名春:《〈子羔〉篇感生简文考释》,朱渊清、廖名春主编:《上博藏战国楚竹书研究序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3页。

[2]《尚书·尧典》:“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尚书正义》卷三,十三经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史记·殷本纪》曰:“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司马贞《索隐》曰:“尧封契於商,即《诗·商颂》云‘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是也。”《史记》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虽然经籍载有尧(或曰舜)有赐子姓封商国之事,但“有娀方将”之时,契未出生,或其年尚幼,此时人不可能知道契日后将被赐姓封商之事,故能做到“立子生商”的只有天。故孔颖达为毛传作疏,亦释为“天为生立其子商”。《毛诗注疏》卷第二十。

[3][7][8]引自《生民》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第十七。

[4]陈寿祺:《鲁诗遗说考》卷五,第259页。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十二,十三经清人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第876页。

[5]关于郑玄解“禋”皆为祭天,见孔颖达《生民》疏。《毛诗注疏》卷第十七。

[6]郑玄认为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而生,如周之始祖后稷即感苍帝灵威仰而生。见《礼记·大传》“王者禘其始祖之所自出”句郑注。

[9]《丧服小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庶子王亦如之”,《礼记正义》卷三十。

[10]《生民》诗序毛传曰:“有邰氏之女,帝喾元妃,后稷母也。”《毛诗注疏》卷第十七。《玄鸟》“天命玄鸟”毛传曰:“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毛诗注疏》卷第二十。

[11]引自《祭法》“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孔疏,《礼记正义》卷第四十六。

[12]司马迁:《三代世表》,《史记》卷十三。

[13][14]皮锡瑞:《论诗齐鲁韩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太史公禇先生郑君以为有父又感生乃调停之说》,《经学通论》卷二,第40页。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博士)

(来源:《世界宗教文化》2016年第2期)

                                                          (编辑:霍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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