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伊斯兰教研究室在京组织召开“近期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变动与宗教”研讨会。今年初以来,以突尼斯、埃及等国为代表的伊斯兰世界政治局势复杂多变,伊斯兰教在目前的变局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政治局势的变化又会对伊斯兰教未来的发展产生怎样的影响?
本刊特邀参与研讨会的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王宇洁博士和李维建博士以及北京大学阿拉伯语系吴冰冰副教授撰文分析在此次埃及政治运动乃至中东局势中,伊斯兰教所产生的影响与作用,以飨读者。
始自1月25日的群众游行示威,18天后最终迫使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宣布辞职。埃及大规模的政治运动暂告结束,军方宣布组成看守内阁接管埃及。作为一个穆斯林国家,宗教在埃及社会生活的各领域都有显著的表现,虽然这次运动本质上是世俗主义的,但伊斯兰教与此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埃及伊斯兰教界的反应
埃及是一个多宗教并存的社会,但除了10%左右的基督徒和少量犹太人之外,绝大多数人口都是穆斯林。但是,穆斯林内部并不具有同质性,苏非派倾向于视伊斯兰教为一套宗教修持的象征,赛莱菲耶派认为伊斯兰教是一套必须严格遵守的生活规范,穆斯林兄弟会则视伊斯兰教为一种社会政治体系。同时,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埃及人的个人生活与政治观念在趋于世俗化。一部分世俗化程度较高的穆斯林仅视伊斯兰教为个人性的信仰,还有些彻底世俗化的阿拉伯人则根本不信仰任何宗教。
然而在总体世俗化的前提下,埃及的政治制度仍深受伊斯兰教的影响,伊斯兰教已经深深地融进埃及的现代政治与法律框架之内。埃及宪法规定,伊斯兰教法是立法的基础。埃及家庭法也建立在伊斯兰教法之上,其他法律也有许多条款源自伊斯兰教法。这种宏大的宗教背景决定着埃及伊斯兰教与这次政治运动的联系与相应的反应。
运动的突然发起出乎伊斯兰教界的意料之外,经过短暂的惊讶、犹豫与调整之后,埃及伊斯兰教中的各派力量都分别做出了反应。然而,各派中表现最为平静的却是一些平时较为极端的派别,如瓦哈比派、赛莱菲耶派,它们都未公开自己对运动的态度,各种极端宗教组织和恐怖组织也未趁机发起行动。可以说,“沉默”是伊斯兰教极端派最主要的反应。其次是以艾兹哈尔大学为代表的官方伊斯兰教,此次基本站在游行者的一边。学校发言人辞职,前往开罗解放广场声援示威者;有教授发表声明,公开支持游行示威。第三,以尤素夫·格尔达威为秘书长的国际穆斯林乌勒玛联盟,代表着伊斯兰宗教学者的声音。格尔达威发表声明,支持游行示威,呼吁穆巴拉克下台。第四,埃及主流的政治伊斯兰力量穆斯林兄弟会,也公开支持反政府游行。
由于伊斯兰教中的各派力量基本都与游行者有着同样的政治态度,因此在此次运动中就出现了最具宗教象征性的一幕:示威者在解放广场举行集体礼拜。礼拜是伊斯兰教重要的五项宗教功课之一,通常在清真寺或家中举行,特殊情况下可随时随地举行。作为一种宗教仪式,礼拜过程庄重严肃,旁观者不能轻易打扰,否则是对宗教的不敬。示威者在解放广场举行公开的、规模宏大的集体礼拜,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宗教意义而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并发挥了动员和组织社会成员的作用。穆斯林的集体礼拜以及与基督徒的联合礼拜展示了埃及民众的团结、力量和决心,也进一步表明了他们共同的政治目标:让穆巴拉克下台。
穆斯林兄弟会的作用
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在这次运动中表现最为突出。1928年,穆斯林兄弟会以反殖民主义、反犹太主义、反世俗主义的姿态起家,是基于伊斯兰教信条的宗教—政治组织,最终发展成为埃及国内最大的政治反对派。其最终的奋斗目标是建立以伊斯兰教法治理的国家,并以“伊斯兰教是解决方案”为组织口号。
自上世纪70年代始,穆斯林兄弟会逐渐经历了一个持续至今的转型过程。其成员的主体从保守的宗教人士、社会中下层,逐渐转变为律师、法官、医生、小商人、大学生等社会中层,成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组织。其宗教观念也逐渐趋向于开放,认为“政治伊斯兰并不意味着伊斯兰教法和哈里发制”,认可民主、自由、多元观念,接受现代政治规则,有部分成员甚至赞同以“民主是解决方案”为新口号。当然,它坚持认为现代观念与政治民主也蕴含在伊斯兰教中,而非单纯地源自西方。在实践中,穆斯林兄弟会放弃了暴力手段,广泛开展宗教慈善,转而走议会路线参与政治。它在埃及有一定的民意基础,目前的支持率约为20%。一些西方观察家甚至认为,穆斯林兄弟会是“温和伊斯兰教”的代表,是对抗极端主义和宗教恐怖主义的力量,对埃及社会稳定有着重要影响。
这次运动给穆斯林兄弟会提供了展示自身力量的机会,并从中受益。穆斯林兄弟会在运动中的表现一直是谨慎和低调的,它并未刻意突出自身的宗教属性,而是高扬伊斯兰现代主义的旗帜,与其它宗教温和派、世俗派结成了松散联盟,甘愿承认前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为自己的代言者。穆斯林兄弟会在运动中积极组织、联络,或提供后勤服务和医疗救护,有力地推动了运动的进展。在反对派与埃及政府公开举行的谈判中,穆斯林兄弟会的代表也应邀出席。这是60年来穆斯林兄弟会首次合法地登上政治舞台,对它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政治胜利。
穆斯林兄弟会也趁机提出了一些“温和”的主张,以期扩大民意基础,改变外界对它的看法。它声称,这次运动是全埃及人的运动,不只是穆斯林兄弟会的运动;其目标是改革,为所有埃及人,包括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争取权利;不打算在未来政治转型中起主导作用,也不打算在今年9月的选举中提名总统候选人,等等。
目前看来,仅凭穆斯林兄弟会的力量并不足以推动埃及走向政治伊斯兰的道路。埃及世俗化程度较高,大部分民众,包括军方,也不认可政治伊斯兰的道路。美国、以色列、欧洲等国际力量也会极力阻止埃及实行政治伊斯兰。
在未来为期半年的从军管政府向文官政府的转型中,尚不明确穆斯林兄弟会会有多大活动空间,但其生存环境应该会比穆巴拉克时代好。如果政治转型成功,埃及将迎来多元化的时代,现在尚作为“准政党”活动的穆斯林兄弟会,很可能会向真正的政党转变。虽然可能面临更多的竞争,尤其是来自世俗主义力量的竞争,但作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穆斯林兄弟会将可能公开、合法地登上政治舞台。
如果转型失败,埃及由军人当政或者继续实行威权统治,更多的埃及国民可能会因不满而倾向于政治伊斯兰的道路,反而会给穆斯林兄弟会提供机会。目前,穆斯林兄弟会正处在领导权的新老交替之际,内部也存在众多分歧。基于内外各种因素,其未来走向仍不确定,这必将影响它在未来埃及政治舞台上的地位。
伊斯兰教与各阿拉伯国家的政治运动:以埃及为参照
埃及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伊斯兰教学术的基地,它的一举一动对整个阿拉伯世界有标志性作用。如果说首先发生在突尼斯的政治动荡还具有偶然性的话,那么紧随其后的埃及政治运动,则对阿拉伯世界有着很强的示范和辐射作用。今日发生在利比亚、也门等地的变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由于各国国情存在差异,伊斯兰教在这些国家政治运动中的作用与埃及有所不同。埃及和突尼斯是阿拉伯世界世俗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国家,军队在国家政治中一直发挥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不允许穆斯林兄弟会或突尼斯的伊斯兰与复兴运动党这类“温和”的宗教组织触碰政权。在也门、利比亚和阿尔及利亚,总统对军队则有很强的掌控力,随时准备镇压伊斯兰教力量的反抗。在摩洛哥和阿曼,年轻的国王比较开明,较受国人爱戴,政治运动的目标不是让国王退位,而是要求进一步推进改革,这使宗教极端主义借机活动的空间有限。在沙特、叙利亚和约旦,传统的王权仍然比较强大和保守,社会相对封闭,宗教力量未形成像埃及和突尼斯那样的争权意识。在伊拉克、巴勒斯坦和黎巴嫩,现代选举政治相对发达,缺乏这次政治运动的直接目标,宗教力量也很难趁机运作。在巴林,政治运动不但反王权、求改革,还有占人口多数的什叶派向逊尼派夺权的教派主义底色。伊斯兰教与各国政治的不同关系模式,决定着伊斯兰教发挥的作用会有所不同。
但目前看来,其他阿拉伯国家与埃及的政治运动最大的相似性在于,虽然它们都是求改革、争民主的世俗性政治运动,但宗教力量在其中借机谋求发展空间,展示力量。不论是受政府禁止的宗教保守主义组织,还是曾倍受打击的宗教极端主义组织,其领导人都趁政治运动风起云涌或新政府立足未稳之机,高调亮相或是回国,“像明星一样”受到部分国人的夹道欢迎。长期流亡在外的尤素夫·格尔达威在穆巴拉克下台后马上返回埃及。突尼斯的伊斯兰与复兴运动党是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盟友,曾长期遭禁。目前该组织的领袖甘努齐已返国,希望参与政治重建。长期被禁的阿尔及利亚伊斯兰拯救阵线,也在国内发出了“选择权在人民手中”的声音。也门改革集团党的领袖,同时也是也门宗教反对派的领袖辛达尼,这位曾任本·拉登宗教导师的保守派,也回国加入到游行示威中,声称“伊斯兰国家即将建立”……
这些政党或组织在阿拉伯国家都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它们的能力也曾经过历史的检验。如阿尔及利亚伊斯兰拯救阵线,曾在1990年的民选中获胜,后因军队的干预才未能执政。突尼斯的伊斯兰与复兴运动党在国内有一定的号召力,在即将来临的选举中,该党获胜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可以看出,伊斯兰教尤其是政治伊斯兰在席卷埃及以及多个阿拉伯国家的运动中没有、也没有能力起主导作用,但是这并不妨碍伊斯兰教作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而存在。宗教集团并未随着现代化的推进而打消对政权的向往。伊斯兰教作为阿拉伯人最主要的宗教,仍在塑造着人们的价值与观念、伦理与道德。任何发生在这些国家的变化,都不能忽视伊斯兰教这一重要的变量。
(本文转载自中国民族宗教网)